第39章

她這句話, 說來有些指向不明, 楊晉卻隐約生出一點連他也說不清的預感。

聞芊把手中的枯葉對折成線,蔥白的手指輕輕往地上一抛。

“朗許, 他為我殺了人。”

楊晉目光微怔了下,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聞芊眼中露出這般後悔與歉疚的複雜神色。

他雙唇将言而嗫嚅,到底還是出聲問了:“為什麽?”

聞芊放下托腮的手, 難得與他說起這些從不為人道的心事, “你以為風塵女子是那麽好當的?”

“要在渾濁不堪的花街柳巷裏出淤泥而不染,說出去就像個笑話。樂坊明面上不是青樓,可大家依舊是下賤人。

“下賤人, 就是任誰都可以踐踏的人。”

“我師父剛到聽雨樓時,還不是能說得上話的, 那會兒的樂坊沒有現在這樣安穩。我十二歲登臺唱小曲兒, 被個五十來歲,又醜又老的棉花商人看上了,甩了一包銀子想買我, 我嫌他不堪入目,啐了一口。”她冷冷道,“後來,他大概是氣不過, 派人把我綁了,拖到一間柴房中……”

楊晉心頭一跳,好似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一般,額頭的青筋不可抑制的突起。

聞芊看見他的表情, 倒是笑了一下,暧昧不清的說了聲沒有,“等我回過神來時,朗許就站在門口,手裏握着根鐵棍子,地上、屋外全是屍首。”

“還別說,那會兒瞧見人死了,我心裏真是痛快得很。”她沖他遺憾地搖頭,“只可惜,讓那樣的人髒了他的手。”

在聞芊心中,朗許是世上最幹淨溫柔的人,為了她而沾上鮮血,是這輩子每每想起都難以釋懷的結。

聽她漫不經心地說完這段似乎應該驚心動魄的陳年舊事,楊晉竟一句安慰的話也吐不出來,他好像發覺了他們之間被冗長光陰所隔開的距離,那是無論堆砌多少蒼白無力的言語也填不平的鴻溝,最後他只能平平淡淡地開口:“這件事,你有告訴旁人麽?”

“沒有,連三娘我都沒說。”聞芊抿唇調整了下呼吸,“等處理完屍體,官府那邊已經派人開始着手調查了,當時畢竟都還小,遇事想不出什麽好的對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

“我和樓硯權衡之下,決定避一避風頭,幹脆把朗許藏在了山中,誰知這麽一藏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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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解:“風聲都過去了,為何不讓他出來?”

聞芊搖搖頭:“是他不願意出來。朗許從小腼腆內向,十六七歲就已經長到現在這樣的高度,他小時候就遭人嫌棄,長大後自覺與常人不同,索性選擇了避世。”

自古人都是比鄰而居,沒有誰從生下來便向往獨處的,除非,他知道自己不被這個世界所接受。

“所以,山神的傳言是你放出去的?”

聞芊一下子笑開了,“不是哦。”

“山神的故事是真實存在,但近年鬧鬼便被目擊之人添油加醋以訛傳訛地擴大了……是不是很有意思?”她捧起臉,“人啊,總是喜歡自己吓唬自己,還能吓得有鹽有味的。”

楊晉:“……”

“那所謂山鬼捉走城中孩童和過路人的謠言呢?為何會有小孩兒說見過他?”

“過路人如何,我是不知道。”言語間,木屋“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朗許已經換好了衣裳,濕發随意綁在腦後,有幾縷貼在臉頰,将面容的輪廓襯得更加明顯。

聞芊淡淡一笑,“但朗許他是最喜歡小孩子的……”

“城中幼童貪玩,每逢漲水的季節,他總擔心有戲水的孩子被沖走,也許救過一兩個吧。”

不知為什麽,楊晉想起方才那幫在林外叫嚣着要燒山的百姓,腦中突然冒出前幾日聞芊給他瞎編的那個傳說。

百姓們很憤怒,他們指責山神自私自利,覺得他毫無作為。

終有一天,趁他外出之際,他們毀了那座山神廟。

溫家夫婦從城郊回來,丈夫還在罵罵咧咧,認為官府中人不厚道,錦衣衛仗勢欺人十分不要臉,年輕的婦人低頭跟在他身後一語不發,只不住啜泣,拿帕子拭淚。

等夫婦倆推門進屋時,卧房中的小床上忽有人翻了個身,口裏呢喃不止。

溫家媳婦一臉震驚且欣喜地看着溫小慧揉着睡眼坐起來,面色紅潤,全須全尾。

“小慧!”

她哭着跑過去,伸手緊緊将女兒摟在懷中。

溫小慧被抱了個結實,迷迷糊糊地張口叫了聲娘。

溫家媳婦拉着她上下打量,只恨不能一眼看出個好歹來,“你跑哪兒去了,吓壞娘了!”

“我到山裏去了……”在她不大的腦袋裏依稀記得些零碎的畫面。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溫家媳婦顫抖的伸出兩手捧住那張小臉,“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委屈啊?”

她睡意朦胧地搖搖頭,反而咧嘴擠出個燦爛的笑容,“娘,我夢見山神了。”

“好,好……”她母親并沒在意,只摸着她的臉頰含淚問道,“那山神長的什麽模樣?”

“山神……”

她想了想,昨夜的一幕乍然浮現,不禁開口,“是個很溫柔的人。”

冬日和煦的暖陽照出一片祥和與太平的色彩,聞芊正把攪勻的膏藥塗在朗許胳膊的傷口處,不時擡頭問問他的感覺。

木屋內,東西簡單卻收拾得整齊,桌上擺着文房四寶,旁邊是陶瓷的畫缸,還有盛滿糖點的竹籃子。

看得出,聞芊也時常到這裏來,所有物件都是準備的兩份。

上完了藥,朗許示意她在原地等等,鑽進房中捧了一面鏡子和她慣用的妝盒。

聞芊眯着眼笑:“幹嘛,你也看出我今日沒好好上妝了?表示得這麽明顯,我可是會生氣的。”

她大方不客氣地在他面前坐下,朗許就像是習以為常似的,替她捧起銅鏡。

他席地而坐,手要放到膝上才剛剛合适,饒是如此,聞芊仍覺不滿意。

“胳膊高了,快放下來一點。”

“往左偏一下……”

“再往右挪點。”

“好了,不許動哦。”

楊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聞芊和朗許坐在不遠處說話,身形嬌小的姑娘要仰起頭才能和這個高大的男子對視,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調侃頑笑,折騰起人來沒完沒了。

而無論聞芊怎樣發脾氣,怎樣無理取鬧,對面的朗許總是帶着溫和的目光,靜靜地瞧着她的一舉一動。

楊晉将他的眼神收在眼底,能察覺到那裏頭有一種自然的縱容與憐惜,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意,甚至不難想象他當初為何會替她動刀殺人。

這一刻,他此前乍然生出的距離感被莫名放大,隐隐的發現,聞芊或許已存在着一個他永遠走不進去的世界。

就像她對他從來只是蜻蜓點水的暧昧試探,卻未曾認真過一次。

聞芊的生命裏早已經有太多深刻的人,這種露水之交不過稍縱即逝,她可以走馬觀花的出言挑逗,也可以似是而非的調情揶揄,在紅塵中打滾,片葉不沾身。

畢竟,她總不會缺那個為她捧鏡的人。

聞芊才将胭脂盒蓋上,便從鏡中看到楊晉起身,知道是要走了,她忙放下東西追過去。

“楊大人。”

他颔首告辭:“若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行一步。”

“诶,等等。”聞芊繞到他跟前,含笑道,“你幫我這麽大一個忙,想讓我怎麽謝你好呢?”

楊晉看着她,垂了垂眸,“不用了。”

見他擡腳便走,聞芊小跑了幾步,索性面向他倒退而行,“不太好吧,我這個人不喜歡欠人家人情的……再請你吃一次飯似乎少了點誠意,這樣吧,你想要什麽?若是我力所能及的,絕不推辭。”

楊晉終于停下來,片刻沉默後,微不可聞地輕嘆了聲:“聞姑娘,兩日後我便要離開廣陵,現在無暇分心其他瑣事。你的這份心意我領了,至于別的,不用麻煩。”

聞芊原想再開口,卻察言觀色地閉了嘴,只撚着胸前的青絲在指尖繞圈。

楊晉收回視線,從她身側擦肩而過。

等人走遠了,聞芊才回頭看了一眼,她把秀發松開,了無心事地仍朝木屋的方向而去。

槐樹林傳了七八年的鬧鬼風波總算在新任總督的快刀斬亂麻之下逐漸平息,盡管尚有些許疑點,但譚複本就沖着“上任三把火”去的,此等不值一提的細枝末節,他沒工夫深究,很快就一頭紮進了文書中,風風火火的幹起了自己的業績。

也不知楊晉是用了什麽法子把這件事壓住,山鬼的傳說沒人再提了,上趕着鬧事的也消停了,城裏城外似乎又恢複了以往的國泰民安。

既然一切塵埃落定,若再讓朗許待在槐林中恐惹人誤會,聞芊思索再三,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接到了樂坊。

曹坊主在瞧見她牽了這麽一個大玩意兒住進來時,表情五顏六色的像炸了個煙花,很是精彩。

盡管惹人非議,樂樓中一幹年紀尚小的師弟師妹倒對朗許頗感興趣,趁着練完功的空閑,成群結隊地跑到他身邊圍觀。

朗許只好盤腿在地上坐了。

小姑娘生平沒見過這樣的龐然大物,睜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道:“哇——聽師姐說大哥哥你以前當過山鬼啊,真的嗎?”

他微笑着點點頭。

另一個忙又湊過來,“你力氣是不是很大呀?能單手碎大石嗎?”言罷指了指一旁階梯上的石雕護欄。

朗許沒有二話,掄起拳頭往下一砸。

但聽轟隆一聲響,亂石成堆。

在場的小屁孩們登時驚嘆,發出一陣“哇”聲,整齊地給他鼓掌,一致認為比街上胸口碎大石的好看。

唯有不遠處地曹坊主龇牙咧嘴很是肉疼。

“大哥哥,你能把我舉起來嗎!我能不能坐在你肩上啊!”

說話的是個七八歲的小少年,朗許便沉默着彎腰将他一抱,見狀,其他樂坊學徒也紛紛踮腳。

“我也要舉高高!”

“我也要!”

“诶,排隊啦!”

樂坊後園裏熱鬧得有點像下學後的私塾,連樓上吊嗓子的少女們也忍不住探頭張望。

聞芊靠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便慢條斯理地朝正廳走。

時候尚早,臺子上還只是小曲助興,幾個樂師正搖頭晃腦地清彈着,臺下觀者寥寥。

在清湯寡水的背景曲調中,施百川坐在上座和兩三個少女講着他這一路從南到北的經歷,倒是說得唾沫橫飛,入戲極深,俨然有把樂坊當成茶樓的架勢。

“這寧王的叛黨個個都是藏得滴水不漏的,唐石算什麽,連當今跟前的紅人,石明朗都牽扯在其中。”他一拍桌,把菱歌拍了個激靈。

“嘿,想當時我們逮劉文遠,那叫一個跋山涉水,千辛萬苦,九九八十一難!”

聞芊在她的老位置坐下,立馬有個懂眼色的小姑娘跑來給她倒茶。

雖說楊晉不肯承情,她還是把帖子遞到了百戶所去,想着愛來不來,不來拉倒,因此最後施百川來了。

“尤其是途徑蒙山附近,那地方有座山,終年大霧彌漫,跟仙境似的,人走進去不消片刻就迷路。”

“你們聽說過桃花源嗎?”

一幹沒讀過書的少女整齊劃一的茫然搖頭。

施百川抿抿唇,倒也不影響他發揮:“總而言之,就是個進得去出不來,鬧不好便要交代在裏頭的地方……”

“……這老小子玩陰的,險些讓咱們着了道。”

盡管滿嘴跑馬,幾個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啊,那後來呢?”

“那還用說,哥哥我是出了名的活司南,有我出馬,自然馬到成功!”他滿臉嘚瑟,“我給你們講啊,那山裏……”

聞芊抿了口茶,佯作不經意地翻起五指來,輕撫着指甲上染的豔色蔻丹。

作者有話要說: 基哥內心OS:人家都上手殺人了,我才背鍋一條命,不比了不比了,溜了溜了……

【朗許:QAQ妹夫,憋走,請聽我解釋!】

【阿基: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聞芊:謝謝大家收看一波崩人設的作話】

下面是阿基眼中的畫面:

楊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聞芊和朗許坐在不遠處說話。

而無論聞芊怎樣發脾氣,怎樣無理取鬧,對面的朗許總是帶着溫和的目光,靜靜地瞧着她的一舉一動。

将他的眼神收在眼底,能察覺到那裏頭有一種自然的縱容與憐惜,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意,甚至不難想象他當初為何會替她動刀殺人。

實際上朗許眼中的畫面:

我芊真好看!

我芊真可愛!

我芊真漂亮!

(*^__^*) 嘻嘻……

咳咳,小支線結束了!

下集預告——沒有存稿了

【……】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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