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聞芊被獨自留下了。
樹影在她頭頂晃蕩,寒風從稀疏的草叢裏灌進來,無孔不入。
沒辦法随便亂走,只好在原地蹲着吃風,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态讓她很尴尬,早知道就去睡覺了。
聞芊靠着牆發呆,盤算着楊晉幾時會回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從無邊的樹葉聲中聽到一段幽微的旋律,混雜在風裏模糊不清,好似有什麽人在哼歌,吊着尖細的嗓子,而那口氣又上不去,半死不活的戲腔折磨得人耳根發麻。
聞芊正在懷疑是不是東廠那幫宦官大半夜的來了興致想出的新酷刑,卻無意中察覺那歌聲竟是從西廂的屋內傳出的。
燕家小姐的閨房裏,燈已經滅了,漆黑一片。
她緩步行到窗下,從支摘窗撐起的縫隙望進去,檀木妝奁、松杉所制的七弦琴、雕花架子床,整個一大家閨秀的房間。
那床榻上好像躺着個人,被衾蓋得嚴嚴實實,不斷破音的哼唱自其中飄蕩開,在平靜極了的夜晚顯得尤為詭異。
是燕大小姐在唱歌嗎?
忽然間,歌聲驟止。
床上的人仿佛被誰叫醒一樣,坐起身來用力揉眼睛。隔了片刻,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對着空空的床邊挪了挪,随即伸出手緊緊摟住自己的雙臂,像在擁抱一團無形的空氣。
聞芊的雙目已漸漸适應了黑暗,加上身後有月光與燈光助力,要瞧清屋內的情形并不困難。
于是,在那人微微側頭的瞬間,她看見了這位燕家大小姐的模樣,高大壯碩的身軀上披散着青絲,那淩亂碎發下的臉,毫無疑問——是燕長寒本人。
和平日所見的表情不同,他結實硬朗的五官上硬生生被鋪了一抹嬌羞,似喜非喜,含羞帶怯。
是他,可又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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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裏,聞芊都沒明白眼前所見的這一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雙腿在良久的半蹲中逐漸麻木,她因為太過驚駭而沒有留意,肢體卻很誠實地一顫,冷不防把腳邊的灌木抖出沙沙的聲音來。
還不等她的心頭“咯噔”一下,聞芊便發現那位“燕家小姐”臉上的神色,疏忽變了。
他視線猛地朝窗邊一轉。
不是怯然羞澀,也不是開朗直率,而是陰沉深邃,帶着濃濃凜冽的……殺意!
直覺令她顧不得思考,當即轉身,蓮步輕起,身形簡直快到了極致,鷗鷺入水般奔了出去。
燕宅就是最普通的民房,沒有曲折的游廊也沒有迷人眼的花園,以她這樣亡命速度不消片刻便能沖到街上。
聞芊一口氣轉到垂花門前,然而剛踏上臺階,腳步就不得不剎住,她雙目灼灼地看着對面,人卻緩緩往後退。
昏暗不明的光從門檻上照過來,那紙糊的燈籠在來者的步調下微微晃動,燭火閃爍不定。
聞芊退到不遠處站定,深吸了口氣,将适才因慌亂而跳得張牙舞爪的心安撫下來,擡眸冷聲問道:“你究竟是誰?”
徐州城的街還是一到夜裏就空無一人。
楊晉踩在十字路口中央,偏頭便瞧見了右側尚在朝前跑的黑影,他追上去的同時,心中起了個念頭:不知為什麽,總覺得今天的春山,輕功比以往遲鈍了很多。
離對方越來越近,能發現他的骨架不大,身量甚至偏小,楊晉提了提氣加速,擡起胳膊猛地摁住那人肩頭。
“站住。”
說話間,他掌上施勁。
對方被他這股大力扣了個趔趄,楊晉緊接着腳下輕輕一個絆腿,在把人轉過來的同時,将其重重摔在了地上。
黑影打了個滾,似乎摔得不輕,試了好幾回也沒能爬起來。就在此刻,耳邊卻聞得一聲嗚咽,那輕柔低啞,分明是個女子。
楊晉無比意外地擡眸,只見被皎皎月華灑得發亮的青石板上,坐着一身舊布衣裙,神情茫然的雲娘,她頭發還是有點亂,消瘦的面容沾滿了露水和灰塵。
“是你?”楊晉不可思議地颦眉,上前一步。
“你就是春山?”
她呆呆傻傻的沒回應,半晌才捂着屁股叫疼,“撞到了……撞到了……起不來。”
莫非那殺人如麻的瘋子,還真是個瘋子不成?
隐隐覺出其中的不對勁,按理說這瘋婦的身手和前日所見的黑衣人差遠了,春山絕不會是她,可她又為何會使同那人一樣路數的輕功呢?
原來春山也會收徒弟的嗎?
千頭萬緒想不明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個有嫌疑的人,先逮回去便是了,橫豎沒有錦衣衛撬不開的嘴。
楊晉自暴自棄地想着,作勢就準備上繩索,背後卻傳來一連串的“哥”,由遠及近朝他襲來。
施百川口中還叼着包子,狼吞虎咽的吃了幾口,總算在到他跟前時咽了下去,“方才我就說見到個熟人飄過去,原來真是你啊。”
楊晉嗯了聲,“你怎麽在這兒?”
“我出來蹭了頓宵夜。”他拿袖子粗糙地在唇邊一抹,“哥,我正找你呢。”
施百川從懷中摸出一疊卷宗,“你今天不是讓我去查燕長寒的妹妹嗎?衛所裏沒有,我在徐州府衙的庫房翻了一晚上才找到。”
他翻到一頁,指給他看。
“燕長寒是錦州人,的确有個妹妹,但是章和年間鬧饑荒,很早就夭折了。”
“夭折了?”
這一刻,他恍惚想起在北鎮撫司與人比武時的情景。
燕長寒稱,當日他妹妹正是因此對自己一見傾心。
但素來規矩嚴格的錦衣衛衙門,又怎會容親眷随意進出?
楊晉将卷宗粗粗翻閱,端正的小楷幾乎要從泛黃的箋紙上跳出來。
他旋即回頭看了眼哀怨哭鬧的瘋女人,當下把案宗往施百川手裏一塞。
“诶,這不是那個誰……”後者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兩本冊子當頭糊了一臉。
絕妙的輕功帶起的疾風吹得書頁唰啦啦,冷冷地在他面頰胡亂的拍。
楊晉已經十萬火急地朝燕家的方向奔去。
他起先在雲龍湖的小木屋裏看到那個孩子時,就有種熟悉而違和的感覺,直到剛剛聽了百川的話,才反應過來——
這孩子的眉眼,分明很像燕長寒!
他一瞬間似懂非懂地想明白了很多事。
一個不知父親是誰,卻會叫“爹爹”的嬰孩,一個永遠讓錦衣衛尋不到行蹤的“春山”,一個從來都不存在的“妹妹”。
當所有的線索都擺在了一起時,楊晉只覺得一絲寒意從足底緩慢爬了上來。
因為他把聞芊,留在了最危險的地方!
門上的燭火被風閃了一下。
燕長寒從檐角的陰影中走出,不慌不忙,不疾不徐。
即便是同一張臉,甚至是連衣裳也沒改變,聞芊卻能發覺某些微妙異樣……一個人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
他開了口,“我知道你。”
“聞姑娘。”他點了點頭,“為了替那位楊大人解圍,和他假扮夫妻,對吧?”
甫一出聲,聞芊就意識到這是個很睿智的人,而且非常冷靜。
“你不是燕長寒?”她眯起眼。
“當然不是。”他唇邊散發出輕蔑的笑,很不屑且随意地說道,“你們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嗎?”
那張素日憨厚溫和的臉此刻帶着森森的鬼氣,他微微歪頭,語氣平靜:“我就是春山。”
盡管腦海裏隐約有這個猜想,可待他說出口時,聞芊仍舊難以理解,“你是春山?”她皺眉思忖,“那燕長寒呢?他去哪兒了?”
春山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他死了。”
聞芊登時一怔,緊跟着是他冷冷的補充,“是我殺了他。”
這一瞬,周圍所有的草木好像都活了起來,妖魔鬼怪似的招搖。
遲疑了許久,她才試探性地問道:“你和他,是同一個人?還是說,你們是孿生兄弟?”
“不止是我和他,我們其實是三個人,三兄妹。”春山想了想,大概是認為她不夠聰明,便換了個角度,“聞姑娘,你聽說過靈魂可以創造嗎?”
聞芊好整以暇地回答:“沒聽說過。”
他笑了笑,倒也不介懷,緩緩開口:“他生在遼東錦州,那地方窮山惡水,又是大齊和後金交界處,常年戰火,這年頭只要一打仗,人就得跟着遭殃,無家可歸,無路可走。”
“爹娘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妹妹也是。一個人在流民堆中打滾,和人搶睡的,和狗搶吃的,白天跟着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出去乞讨,晚上縮在遍地是人的破祠堂中過夜。
“因為年紀小又瘦弱,他那時總是被人欺負,成日裏挨打也不知道還手。”
春山頓了下。
“所以,他便創造了我。”
聞芊不自覺啓唇,最後還是沒說話,只靜靜等下文。
“我比他強勢,比他能幹,我能幫他在施粥棚內搶到兩個白面饅頭,能幫他把那些不懷好意的流民趕走,能安慰他,保護他,是我讓他活下來的……他也從來都很感激我。”春山的眸中難得染上些許不那麽戲谑的神色,溫和得有些過分。
“那會兒的寒冬很冷,外面全是紛紛揚揚的大雪,能把破窗凍裂出口子,我們倆就裹着爛棉絮在草舍裏取暖。”他說着笑了下,“你可能不會明白,亂世當中能有人陪伴,是最幸運的事,至少不會到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聞芊并未來得及深究他口中所謂的“創造靈魂”,而是感到奇怪:“那他為什麽又要再造出個妹妹來?”
“他太寂寞了。”春山搖頭,“因為親人離世得早,孤苦無依地在人間活了三四年,便一直想有個家。”
“那是在災荒過去後的某一日,他有錢了,買了冥紙去給已故的父母上香,我也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麽,只是等他回來時,妹妹就出現了。”
“其實我并不反感她,有個小姑娘在身邊沒什麽不好的。”他說,“而且,妹妹确實很可愛,也很聽話。
“為了照顧她,我們在錦州城郊蓋了一座小房子,背靠大山,面朝花海,清晨可以看到日出東方,傍晚可以看到霞光萬丈……‘春山’是他給我起的名字,妹妹叫‘暮雲’。”
春山忽然滿足的長嘆了一聲,“那應該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我們真的就像兩個可靠的兄長一樣,帶着小小的妹妹,看她一天天長大。”
“他老是和我說,‘等暮雲及笄了,一定要給她尋覓個讓你我都滿意的佳婿。’”
結果楊晉就被看上了。
不過,這眼光倒是不差。
聞芊抱起胳膊,嘴角模棱兩可地扯了個弧度。
春山以為她是不屑,反倒自嘲的笑笑:“很可笑是麽?從始至終,保護自己的,安慰自己的,養大自己的,都只是自己而已。”
聞芊看着他半瘋半傻的模樣,卻不以為意,“聽上去你們關系不錯,你為什麽要殺他?”
春山的苦笑驟然凝在了唇邊,眸子逐漸清冷,表情又恢複了最初的平淡無波。
四下裏的空氣短暫的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嗎。”他如此說道,“三人行,總有一個,是會越走越偏的。”
“忽然有一天,他們兩個人誰也不記得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存稿就是這點不好。
寫的時候總想着,大家都猜中了啊,好沒意思……都沒有驚喜了_(:зゝ∠)_
然後就……
咳咳咳!
還是有一點沒猜中,這把不是雙重人格,是三重!山哥還是女裝大佬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