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冷了十來天,啓程這日正好放晴,暖陽金燦燦的灑在城中青灰色的蝴蝶瓦上,檐角蹲着的異獸在晨曦裏流光溢彩。

客棧門外停着已套好的馬車,朗許正牽着缰繩,伸手撫摸馬鬃。

許久沒上路,游月和菱歌蹦蹦跳跳地奔出來,不需他攙扶,三兩下就跳上了車轅,趴在窗邊興致勃勃地等出發。

“你們倆慢點跑,早飯都沒吃,趕緊拿幾個饅頭去。”

聞芊把包袱遞給随行的小厮。

由于出了燕長寒的事,錦衣衛所現在亂成一團,楊晉早便過去打點了,兩人商量好在門口彙合。

聞芊覺得他好像有種走到哪兒就把黴運帶到哪兒的潛質,從南往北,上到兩浙總督唐石,下至光榮致仕的慕容鴻文,無一不是身敗名裂,眼下連一朝為官的同僚也不放過,實在令人咋舌。

她這麽想着,剛要上車,四周摩肩接踵的人群裏,一個年輕瘦削,身着月白直身的男子忽而行至她跟前,兩手一拱,彎腰作了個揖。

“見過聞姑娘。”

饒是他刻意把嗓音壓得很低,但那因身體缺陷流露出來的公鴨腔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自己的身份。

這是個閹人。

聞芊高高揚起眉,上下将他一打量,“閣下是?”

“小人乃司禮監長随,奉郭少監之命,特來請姑娘過去一敘。”

他說着示意不遠處,但見巷口光禿禿的桂花樹下,一頂藍布小轎靜靜停着,旁邊是兩個不顯山露水的健碩轎夫。

聞芊在心下流轉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問道:“我這會兒可就要走了,平白無故,為何要與你家主子敘一敘?”

小宦官不着痕跡地施禮:“郭少監說了,他有些好處要給姑娘,姑娘去了便知。”

光天化日,倒也不怕這幾個太監攪出什麽幺蛾子,眼見他如此故弄玄虛,素來好奇心重的聞芊不免來了興趣。想起前不久在街上與這位腎虛的小白臉有個驚鴻一瞥的照面,她略一計較,便颔首讓他帶路。

周遭人來人往,像是被兩個壯碩漢子的模樣威懾住,轎子一圈十丈內幾乎無人敢過,只聽那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喚了聲,旁邊的轎夫才将簾子打起。

裏頭坐了個人。

面對面的看時,這太監的臉顯得更白了,好似塗個胭脂直接就能放在墳上當紙人燒,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使他足足老了快有十歲。

“聞姑娘。”郭昀城府深,不似她這樣愛用眼神琢磨人,只啞聲開口,“咱家聽說過你。”

聞芊笑了笑,“能讓公公留意,小女子真是惶恐得不行。”

這會兒太陽不偏不倚正照進轎內,那病痨鬼似的太監突然擡了下眸,“若咱家的消息可靠,姑娘如今是受了雲韶府的诏令,上京授藝的,對吧?”

她抱起胳膊,也懶得應聲,歪頭等他下文。

郭昀輕輕咳嗽了一陣,“背井離鄉,路途遙遠,京城又是個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的戲臺子,比不得江南太平。不過咱家倒是有辦法,可以幫姑娘的樂坊避開這個麻煩。”

他這麽一說,讓聞芊稀了奇:“哦?”

“姑娘若是願意,只需留下一件信物,現在就可以帶着你的朋友返回廣陵,我向你保證,皇城絕不會來追究樂坊和你的責任。”

乍一聽,這似乎是個天大的喜事,白拿的便宜。

聞芊低頭輕笑了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公公瞧着不像是愛樂善好施,扶危濟困的人,怎麽,如今司禮監也兼做善堂生意了?”

郭昀到底是常年在宮裏摸滾打爬的人,聽她這口氣,半點也不見惱,“此事的目的,出于機密,咱家不能告訴你,但我能肯定,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害處。你不是一直不想上京麽?此舉大家各得利益,何樂而不為?”

這話要是早個一兩月聽到,她估計還真會高興一陣,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聞芊哼笑一聲,修長的眉目不以為意地眯得慵懶,“誰告訴你,我不想上京的?”

郭昀那面無表情的臉忽然沉了沉,似乎有些意外,還沒等開口,客棧門邊幾匹駿馬打着響鼻停下,待看清馬背上的人,他神色驀地一凜。

“你和錦衣衛勾結?”

“勾結?”她好笑地颔了颔首,“嗯,對郭公公您而言,确實是勾結——其實也談不上,因為我呢……”

聞芊勾起耳畔的頭發,笑靥如花,“也算是半個錦衣衛的人吧。”

說話間,楊晉已翻身下馬,大約是不解她在此處作甚麽,遲疑了片刻仍決定過來看看。

郭昀好似很不想與他打交道,眉頭微皺,不沾陽春水的手指破天荒的自己把簾子給揪下了,“起轎。”

兩個轎夫很快麻利地舉起擡杠,走得四平八穩,在楊晉行至她身後時,小轎已擡出數丈之遠了。

他順着聞芊的目光望了一下,“郭昀嗎?他尋你作甚?”

“也沒什麽。”她不在意地轉過頭,“可能是想來找你麻煩的。”說完見楊晉的視線還盯着轎子的方向,表情很是認真,聞芊像是想起了什麽,便将唇角微勾,伸出食指來在他下巴上輕輕一撩,“往後可得記着罩我哦,楊大人。”

滑膩的指腹冷不防在他肌膚劃過,楊晉好容易壓下滿身的雞皮疙瘩,一挫身,某人早千嬌百媚地朝馬車走去了。

他莫名地拿手背擦了擦下巴,那上面有淺淺的胡渣,餘溫猶在,怎麽蹭都帶着點細膩的觸感。

北上這一路甚是和平,除了日漸變冷的天氣和不時落下的雨雪,倒沒出現什麽令人擔憂的事。

衆人沿途仍舊在驿站、小鎮或是鄉村落腳,行程不快不慢。

這日是個豔陽天,早起時,客店已備好了熱騰騰的油旋和千層餅,蔥香四溢,咬一口再就一口熱粥,滋味別提多美了。

飯點閑着無事,幾人把桌子一拼較量起手腕來。

此刻當中對坐的,恰是朗許和楊晉二人,在被一連幹翻了三四個錦衣衛後,衆人只好将楊晉推出來,以求扳回一局。

一個是身形強壯,力大無窮的巨人,另一個是武藝超群,不可小觑的錦衣衛百戶。

雖說在個頭上比較,楊晉看上去委實可憐了些,但他腕上的力道卻大得驚人,甚至還能帶笑和朗許對視。

一幫錦衣衛圍在桌邊吱哇亂叫的起哄。

聞芊才上完妝,扶着樓梯往下走。

那兩人額頭都見了汗,隐隐凸着青筋,她鞋子剛踩到最末的一級臺階,就聽到“啪”的一聲輕響,随後是錦衣衛們拍桌敲碗,勝利的嚎叫。

游月和菱歌坐在角落裏,滿眼鄙夷的看着這一幕,大概也認為男人不管長到多大年齡,在某些事上永遠都維持着三歲的情商。

“楊大人!”

楊晉收回胳膊,尚未掩笑意便擡眸向門外看去。

年輕的驿卒跑得大汗淋漓,在四周寒冷的氣流下居然在往外冒熱氣,“有您的一封信,八百裏加急從濟南送來的。原本是送到徐州,結果您先走了,徐州的郵差見信來得緊急,這才派人快馬加鞭趕追來。”

一聽“濟南”二字,他瞬間斂容,忙起身拆信。

不知那上面到底寫了什麽,聞芊只遠遠見他不過才掃了兩行,就面如菜色,先前的輕松得意一掃而光。

“快去牽馬、套車、收拾行李……來不及了,今晚可能要辛苦大家趕夜路。”

在他緊張的語氣之下,衆人也跟着戰戰兢兢起來。

匆忙打包了些幹糧食水,兩隊人馬倉促上路。

車子行在兩旁郁蔥的白松之間,頭頂上稀稀拉拉的陽光一晃而過,楊晉握着缰繩,有條不紊地驅馬而行。

幾個小姑娘已在颠簸中睡熟,聞芊便爬出車外,和他一塊兒坐着。

楊晉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跡地往旁邊讓了讓,騰出些位置。

“怎麽突然這麽急?難道皇帝召見你了不成?”

提起這個他就嘆氣,搖頭說不是,“信是我爺爺寫的,催我快些趕路,必須在大雪之前抵達濟南府。”

對此聞芊倒還有點印象,依稀記得是個三朝元老,很能打的老将軍。

她擡起一條腿踏在車沿上,一手抱着膝,一手在他身上比劃道:“堂堂錦衣衛百戶,這麽長一條好漢呢,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怕爺爺……羞不羞啊?”

言語間,她手指正停在他臉頰上刮了刮。

雖叫聞芊嘲諷了一回,楊晉卻也不反駁,只是無奈地笑笑:“你不明白,我們家裏就屬他最厲害,小時候真是把我教訓得好慘,而且還揍得人還不了手……”

聞芊不以為意:“一個老人家……”

看見她的神情,楊晉淡笑:“你別不信,這條胳膊便是被他打折的。”

他挽起衣袖,正是上回受傷的那條手臂,隐約能瞧見那小臂接近手肘的地方有明顯的青紫,連皮肉也往下凹了些許。

當日上藥只解開了前襟,聞芊并未發覺他此處還有如此重的傷,眸色立時暗了暗,修長的手指在他臂膀處按了幾回。

“親爺爺?”她哼道,“敢情不是長子,能下這麽重的手。”

“沒辦法,誰讓我那會兒學壞了。”楊晉眼睑微垂,聽語氣好似并不怨怼,反而透着一股平和安然。

“學壞了?”聞芊好奇道,“你幹什麽了?”

他抿了會兒唇,掩在睫毛下的目光稍稍偏了過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可能還沒告訴過你,我十三歲那年的事。”

林間的樹葉在微風下顫動,馬蹄碾在枯枝上有咯吱咯吱回音,他這麽一開口,顯得四周更加靜谧了。

“我入錦衣衛是在三年前,那會兒剛滿十八。北京城上下幾乎都知曉楊閣老家有兩位公子,所以還曾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其實我已經有整整兩年沒出過門。從十六到十八,一直被家裏人關禁閉。”

前方的岔道略有迂回,他把缰繩一拽,領着棗紅馬往右而行。

“我和你講過的,小時候大人們偏愛我哥多一些,無論是讀書還是習字,總要用他來作為比較,好像我天生就要比大哥矮上一截,這也是我為什麽會選擇習武這條路的原因。本以為挑個他毫不擅長的方向,我爹,我娘就不會再用這根标尺,結果卻适得其反……”楊晉搖了搖頭,“家裏人對我習武很是不滿,起先想盡辦法勸我放棄,可發現我固執得緊,冥頑不靈,到最後索性不管我了。”

聞芊在旁托着腮聽。

“那段時間過得并不如意。”他面露無奈,“你知道的,十二三歲正是無法無天的年紀,再加上長期積累的怨憤,我有點劍走偏鋒,成日裏憤世嫉俗,瞧誰都不大順眼的樣子。”

他頓了頓。

“而恰好,又在這個時候遇到了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

簡而言之,這其實就是一個中二少年在中二時期犯二的故事……

新地圖就要來了~~~前方即将迎來第一批男方家屬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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