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聞言, 花讓有些意外地揚眉, “原來不是麽?昨日在園中,我見她帶着楊大人你的腰牌, 還以為你們已經……”

他忙将杯子放下, 拱手道:“花某失言了。”

楊晉對準竹笛的吹孔試了兩下,并不介懷地搖頭:“小事而已, 無妨。”

為表歉意, 花讓仍是提起茶壺親自給他斟滿茶。

“這家的秀芽是從蜀地千裏迢迢買來的,算得上精品,權當我向你賠不是。”

知道讀書人麻煩多, 楊晉倒也給面子的抿了一口。

“不過,話說回來……”

花讓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雖為旁觀者, 但短短一日卻也瞧得出,楊大人對聞姑娘處處留心,嚴厲不足, 關切有餘,想必……也非全然無情吧?”

楊晉持杯的手聞之頓了下,眸中隐隐帶着遲疑,只是掩飾性地把茶喝完, 并未接話。

花讓手爐似的把熱茶捧在掌心裏,神色間笑意未減,“這麽久了,難道你就未曾向她吐露過心意麽?”

他嘴裏含着滿口的茶水, 目光半是思索半是恍惚地盯着桌角,在咽下去的同時輕輕搖了搖頭。

“恕我冒昧,說幾句不好聽的。”花讓終于把杯子擱在了手邊,身子微傾,面向他,“聞姑娘的身份,此前我也有所耳聞。風塵裏打滾的女子,有她們自己的那套處事章法,大部分男人——包括你我,僅僅只平日裏相處是很難察覺的。

“她們和普通的姑娘不一樣,因為缺少依靠,心思總是比較深,時常做事會留一手,這叫給自己準備後路。”花讓朝他無害地一笑,“你們相識的時間應該也不短了,她是不是很愛與你調笑?也很愛把終身大事挂在嘴邊,随随便便就能‘以身相許’?……”

話音未落,就被“砰”的一聲驟響鬥然淹沒。

漆黑的刀鞘将堅硬的紅木桌砸出一快裂口,足足插/入了半寸之深。

楊晉握着刀鞘,雙眸凜冽。

盡管花讓并沒挑明,他也一聽就知曉他想表達的是什麽意思。

楊晉冷聲問道:“你查她?”

此刻若有熟識的人在場,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花讓不太想摸老虎的屁股,當即連連擺手:“不不不,楊大人你多慮了。”

他好脾氣地笑道:“花某也有不少走南闖北的朋友,知道廣陵城豔壓群芳的聞芊姑娘并不稀奇。之所以有此一言,純粹是過來人的經驗,一番好意罷了。”

楊晉從他那張溫文爾雅的臉上收回視線,似乎把某些血腥的想法強壓了下去,只面容冷峻地提刀在手,轉身便走。

“楊大人。”

他剛行出三步,花讓忽然站了起來,朝着他背影不緊不慢的說道,“你自己不也是這麽想的麽?”

他語氣波瀾不驚,“你從不敢與她表白心意,其實潛意識裏也在擔心。

“擔心她對你,不過是一時興起,玩笑而已。”

微微下垂的刀鞘驀地撐得筆直。

楊晉握刀的手緊了緊,又緊了緊,最後緩緩松開,偏頭用餘光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地冷哼了下,随即舉步出了樂器行。

花讓一路目送他行遠,方才意味不明地輕笑,撩袍坐回了原位,端起他未飲的秀芽,慢條斯理地細細品嘗。

楊晉覺得自己不應當把花讓的話放在心上。

畢竟此人言語刻意挑撥,句句綿裏藏針,他又不傻,如何聽不出來。

但所謂“動之以情”有時真的很厲害,無論心中怎樣告誡自己要明鏡止水,卻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許多事,在沒被人道明之前可以心安理得的存于不為人知的暗處,那或許只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正因未曾捅破,尚能維持着相安無事的太平。

可一旦越過了那一線,誰也無法保證,迎來的會是海晏河清,還是分崩離析。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說出口的,打破僵局最大的風險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這一刻,那些長久以來深埋在夾縫中的心緒掙紮着破土而出,荒草一樣迅速蔓延瘋長。

他在屋中枯坐了一整天,把花讓說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翻來覆去地在腦海裏回憶。

看着身側的火光油盡燈滅。

看着素月分輝,沿牆角一路爬到青花牡丹的茶壺上。

散碎的銀光順着細膩的紋路發出星辰般的微光,随即隐沒在黑暗中。

“我喜歡她。”楊晉五指扣緊,在起伏了無數次後,他空曠的心海裏只留下了這四個字。

我喜歡她。

花讓說得并不都對,但也有那麽一兩句略有可取之處。

他們之間,總得有人先邁出那一步。

楊晉其實也生出了一點私心,生出些許想用實際來反駁花讓的念頭。

他不一定會輸。

幾個時辰後,黎明攀上了窗戶,隐約能聽見早起的下人在外窸窸窣窣的打掃。

楊晉難得的感覺到時光如此漫長又煎熬,他在漸次明亮的晨曦裏下定了決心,擡起僵硬了一夜的手,推開門走出去。

聞芊才把自己收拾整齊,菱歌便進來說外面有人找。

這倒是個很會掐點拜訪的客人,哪怕再早上半刻,她絕對會閉門不見,連等都不必讓他等了。

聞芊打起簾子,外間挂着的那副雄鷹展翅圖前,花讓正負手而立,微仰着頭欣賞,約摸是聽見腳步聲,這才回頭來沖她一笑。

“聞姑娘,打攪了。”

花讓并非空手而來,他還帶着禮物——是此前答應過聞芊的一支夜簫。

這個人素來圓滑,八面玲珑,言行舉止不多不少恰到好處,似乎誰看了他都會萌生好感。

瞧他們二人像是有事要單獨談,菱歌把茶點放下後,知情識趣地溜了。

“這簫是前幾日一個同鄉替我帶來的,我久不用夜簫,擱着也是擱着,正好送給姑娘你把玩。”他将盛放樂器的錦盒遞上去,“夜簫只有四孔,是苦竹所制,這支比較細,所以音較高,你試試看。”

花讓很是貼心地開始給聞芊講解,從音色到吹奏,不遺巨細,何其耐心。

倘若換個年紀稍小的姑娘,或者就在聞芊十五六歲的那會兒,大概很容易被他牽着走,甚至還有可能被迷得神魂颠倒。

但她畢竟吃了那麽多年的紅塵飯,定然不會天真的以為花讓此番來真是和她談琴論調的,久在樂坊裏的人都明白,什麽“改日得空了,挑支好簫送你”之類的話不過是客套的說辭。

聞芊支着下巴聽他扯了半柱香的淡,終于笑着開口:“花先生,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借着送簫的名義來,應該是有別的事要說吧。”她懶懶道,“我耐心有限,你不妨直言。”

被她一語道破,花讓也不窘迫難堪,反而波瀾不驚地把手上的簫放下,“讓姑娘見笑了。”

他不着痕跡地将方才的尴尬揭了過去,“我只是在朋友那裏打聽到,聞姑娘這趟是奉诏上京授藝,由雲韶府拟的文書。”

聞芊颔了颔首:“嗯?”

他笑道:“雲韶府是朝廷官署,裏頭的水深得很。

“我對你們這一行有所了解,舞樂之事,所求不過娛己,娛人而已。娛一人與娛千萬人孰輕孰重,姑娘應該早就心中有數。”

她聽出點貓膩來:“怎麽,你也想留我?”

“在下是惜才。”花讓說道,“打第一眼起,花某就知道聞姑娘的琴藝遠不止于此,與其埋沒宮中,姑娘何不留在濟南?我花家有足夠的財力與勢力,能聘請天下名師,也可保姑娘一世無憂。”

聞芊挑起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你要我留在你們花家?”

“不錯。”

在她問出這句的時候,花讓的視線微不可見地偏向了門外,又很快收了回來。

“我聽說了。你從前是廣陵樂坊的頂梁柱,也曾和兩浙總督、巡按禦史、松江總兵交好過,有不少人上門提親,卻因為出身的緣故做不了正房,所以至今未嫁。”

他頓了頓,“你若是願意,我可以替你保個大媒。”

聞芊像是聽到什麽有趣的事,別開臉,自鼻腔裏擠出一聲輕笑,随後轉過頭來看他。

“花先生,你是第一次認識伶人嗎?”

“同那些達官顯貴,王孫公子來往,不過逢場作戲,各取所需而已。什麽偏房,正房……”她抱起胳膊不以為意,“我聞芊是匹野馬,深宅大院關不住我,莫說花家,便是世家大族,皇宮禁庭也一樣不感興趣,您還是別費心思了。”

楊晉側過身輕靠在牆上。

刺目而耀眼的日光迫得人睜不開眼,他只好垂下頭去,在冬日的清晨裏打了個寒噤,握成拳的手在袖下顫得厲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凸起。肉體凡胎禁不住如此力道,指縫間隐隐滲出一抹殷紅。

楊晉閉目深吸了口氣,良久才吐出來,偏頭往屋內看了一眼,舉步離開。

拉長的影子在門前一閃而過。

聞芊背朝着門沒能留意到,只執杯挑釁地沖對面一笑。

也就是在他行遠的剎那,花讓的神色驀然收斂,眉宇裏有幾分高深莫測。

“聞姑娘志向高遠,花某确實佩服。”

他歪在圈椅裏,兩手交叉着看她,“那如果我說,我知道你的故鄉在什麽地方,你也不肯留下嗎?”

聞芊臉上的表情如他所願地起了變化,“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你不用管是誰告訴我的,只要知道消息可靠就行了。”

“機會只有一次,你可以好好斟酌。”花讓站起身,“不着急,想好了随時來山莊找我。”

他略拱了拱手,就此告辭。

這番莫名其妙的對話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是令人摸不着頭腦。

有關村子的事,聞芊平生只告訴過楊晉一個人,她相信不會是他,楊晉沒那麽傻,就算真要對付自己,也不至于這樣明目張膽。

可這個花讓似乎又對她的情況了如指掌,想必在他們“偶遇”之前,還偷偷暗查了許久。

為什麽非得要她留在濟南府不可呢?

這路數給聞芊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不久前,也有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對了,那個太監。

在離開徐州之前,郭昀也是開出條件想勸她回江南,那時只當他是要找楊晉的麻煩,而今回想起,卻總覺得二者間有種微妙的聯系。

他們好像,都不太想讓她進京授藝?

作者有話要說: ……

啊啊啊啊!!!

我對不起組織對我的厚愛!居然還是沒能撐到表白!

基哥這個內心活動簡直太難寫了……

本來想一口氣完成談戀愛必備之聽牆角默默神傷的梗。

果然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明、明天我絕對不食言!!

這章就發100個紅包吧……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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