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十四

這一日,藤妖忙得熱火朝天。

他回到了久違的本體所在的山中,挑剔地看起了周圍的環境。

這裏遠離京城,只是一個小小的中原屬國,和姜南枝從小生活的地方相比,算不上富庶,也沒有什麽極佳的山水風光,但富貴美麗的地方如果成了牢籠,那自由就是最可貴的東西,箬鞅屬國別的沒有,這個倒是絕不缺,準确來說,這裏天高皇帝遠,曾經的君主也就是現在的封地王,甚至一年也不見得去京城一次。

姜南枝會喜歡這個地方嗎?

可能,但要是不喜歡也沒關系,反正,先安排起來,要是不喜歡,再挑一個她喜歡的地方就是了,這算什麽難事?

他來去如風,直至入夜之後,才又返回白府。

沒忘記那件落在姜南枝手裏的外袍,這讓他有些惴惴難安,結果剛來到且歸院的花藤亭下,驀地瞧見那石桌上,正伏着一人,手邊仍是一盞熟悉的燭臺無聲地燃着。

這……這是怎麽鐵了心每天都要來這裏睡了嗎?

藤妖哭笑不得。

但見姜南枝安安靜靜地睡着,肩上竟然還是披着他的外袍,不由又心弦微顫。

兩步走近亭中,他現出身,在她旁邊坐下,溫柔而貪婪地看着她的睡顏。

當初是怎麽把那根藤蔓長在了這個白府裏,都記不清了,反正他也不十分上心,整個春天都沒來看過一眼,直到那天被那兩個小丫頭踩了一地,身上有點蚊子咬似的感應,才不情不願地來了一趟。

剛一來,就聽這位白夫人吩咐婢女,說要把他移栽到自己的院子裏。

她說這麽着可惜,但其實一根小小的藤蔓,他自己都不覺得怎麽可惜的。

把藤枝放到城鎮之中人類的居所,攀長開花,受日光春雨,熙攘人煙之氣,對修煉确實有用處,不過他身負六百年修為,早沒有了這種必要,只是閑着無聊,随手一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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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如此,有人類憐惜花枝,總歸是件開心的事。

尤其,還是姜南枝這樣的人類。

她比山雨朝曦更美好。

剛看了沒一會兒,姜南枝在睡夢中忽然動了一下。

藤妖吓了一跳,差點就要把身形掩了去躲起來,不過姜南枝只是睡中無意識的動作,并沒有要醒的意思,她将臉轉了個方向,仍是睡了。

藤妖松口氣,覺得這樣的她十分可愛,便打算也換個方向坐去另一邊,好能看見她的臉。

剛一起身,原本穩穩攏在姜南枝肩上的衣裳,忽地滑落了下來。

看來是剛才她那一動,讓衣袍松開了。

藤妖一頓,立即俯身拾起,正要重新給她披上,一擡臉,倏地怔了。

姜南枝不知什麽時候,竟然醒在那裏,睜着比寒星更亮的眼眸,極清醒地看着他。

藤妖呼吸阻滞,整個人都僵了。

姜南枝在他怔愣的時候,強作鎮定地起身,往後退了一小步。

燭光下,她面容緊緊地繃着,眸中震動而驚愕,兼有些許憤怒之色。

“你……是什麽人?”

藤妖活了六百多年,還從未沒有遇到過比眼下這一刻更令他踯躅猶豫的時候,他手握衣袍,瞬間想明白了,她原來一直都醒着。

她果然既聰明又處變不驚,竟然沒讓他察覺出一點兒。

姜南枝怎能想到面前這個‘人’甚至還在誇她,她強烈地戒備着,又往後退了半步,冷然道:“再不說話,我就叫人了。”

藤妖心頭一緊,說:“我……”

一張口,他喉頭澀滞,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真正說過話了,突然要說,就像是年久鏽蝕了的镞刃,從前再光亮,現在也只能發出喑啞的顫音。

就是這麽一頓的時間,姜南枝側過身極快地往亭外跑去,同時大喊道:“來……唔……”

藤妖來不及思考,猛地撲過去,一把摟過她的腰,一只手掌伸過去,将她未喊出口的話封在了口中。

有的妖也算是白活了六百年,緊急關頭忙中出錯,選了最不該選的方法。

姜南枝心下大驚,認定他是個為非作歹之人,殊死掙紮起來,手腿肩肘,無處不在全力反抗,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藤妖悔愧不疊,怕吓到了她,更生怕弄疼了她,只好用力鉗着她的肩,在她耳邊連聲說:“別動,別動,我絕不會傷害你的。”

說了兩三遍,姜南枝才終于停止掙紮,瞪大着眼睛,驚惶地安靜下來。

藤妖小聲道:“不要喊人,她們不會看見我的,我松開你,你聽我好好說,行不行?”

姜南枝被這麽個陌生男子如此肢體相貼地牢牢困着,心裏極度反感,又明知力氣上不是他的對手,只能放棄強行反抗,沖他點了一下頭。

藤妖氣息暫平,慢慢松開了手。

姜南枝一掙脫鉗制,立即連連退了幾步,後背砰地撞上了亭子的石柱,藤妖急道:“小心!”

姜南枝面不改色,盯着眼前的‘人’,因為離燭火有些遠了,她看得并不足夠清楚,只知道他身形高大修長,身上的衣裳和那墨綠外袍一樣顏色。

“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進來的?”姜南枝問。

藤妖站在她面前,見她神情緊張防備,懊悔得不知如何才好,半晌,才垂着眼低聲說:“是你,允許我進來的。”

姜南枝斷然道:“胡說。”

藤妖道:“不是胡說,是你親自讓人帶我進來,還特意對我說,要我在這裏好好的。”

姜南枝皺眉:“你方才讓我聽你好好說,就是聽你這樣胡言亂語嗎?”

藤妖忙道:“我沒有說謊……好罷,我說就是了,你不要害怕。”

兩人之間隔了一丈距離,地上落着那件惹禍的衣袍,藤妖看了它兩眼,終究是無奈哂然,慢慢道:“你看這衣裳的顏色,是不是很像你身後的藤枝一般?”

姜南枝本以為他是有意胡亂攀扯,正蹙眉欲斥,忽然瞥見他神色,竟是極失落難受,看他的形容,即便要膚淺一些,也不得不承認是端正而出色的,這世上之人,以貌取之固然不對,但一個人的意态氣度,也多少由心而生,因此,她略穩了穩心緒,道:“這件衣裳,是你的。”

藤妖點頭:“嗯。”

他總有種難言的心虛,大概是因為心中早已算不上坦蕩。

“你第一天在這裏睡着時,我怕你着涼,曾用衣袖遮擋夜風,隔天,你又來了,我就,将外袍脫了下來,給你披上。”

姜南枝想到昨夜的事,心亂道:“昨晚……”

藤妖道:“如果不是突然有人過來,驚醒了你,我原本,是打算等天明時,在你醒之前就把衣服拿走的。”

姜南枝搖了搖頭:“這不重要,我只問你,為什麽說是我讓你進來的?你一直躲在這個院子裏?”

這句問出,她猜測了無數種令她遍體生寒的可能,不禁又往後退去,但她已經抵到了石柱上,再往後,只是更抵得緊些,讓石柱的涼意順着脊背蔓延至心頭。

藤妖見她臉色蒼白,就知道她對自己心生畏懼,立即解釋道:“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姜南枝眉頭緊鎖地看着他。

“我不用躲,你身後,攀滿了亭子的藤株,就是我。”藤妖的目光不離開她半分,“或者說,是一部分的我。”

姜南枝眼裏露出了些許茫然。

這是意料之中的,藤妖正想再說,只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愕然地圓睜了眼睛,微微張着嘴,道:“你說的,我允許進來的,是這藤株?”

藤妖想不到她反應這麽快,忙說:“是。”

“我不,不明白,”姜南枝腦中混亂,“什麽叫做,這是你?”

“我是妖,禾雀花藤妖,”藤妖朝她走了一步,“開出這許多花苞來,我只想讓你高興而已。”

姜南枝到底只是一個凡人,年紀尚輕,對世間山妖精怪之事,并不曾有過真正的了解,偶然看過的那些離奇志怪的書冊,對‘妖’這一字,可從沒有什麽好的說辭,因此她陷入了久久的震驚,瞪着眼前這個所謂的‘藤妖’,心怦怦亂跳,從手指尖開始微微有一股湧動的發麻痙攣的感覺,漸漸移至手臂,胸前,以至于整個身子都不受控制地發起了抖來。

藤妖知道該給她時間接受,不敢冒進多說,等了一陣,見她怔怔地沉思,便想再解釋幾句,豈料剛要開口,就聽遠處有人高聲叫道:“誰在哪裏?”

人與妖都是一驚,姜南枝猛地扭頭,見有個人提着燈籠站在遠處,她剛才神思紛亂,沒留意聲音聽來是誰,這時幾乎下意識地又去看藤妖。

藤妖猜到她的意思,是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便輕聲說:“我先走了,之後再和你說。”

說着,衣袖一揮,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空中微風波蕩。

姜南枝想要開口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又見他雖然離去,那外袍卻仍被扔在地上,便過去将它拾起,趁着這時間急促地喘出幾口氣來,才将胸中氣息調得勻停。

“誰在哪裏?”

那院中人又叫道,聲音聽着又怕又怒,姜南枝聽出了聲音,大松了口氣,原來是绮兒。

绮兒是壯着膽子朝着這處走的,手裏的燈籠一路直晃悠,姜南枝忙答話:“慢點走,是我。”

“夫人!”绮兒低聲驚叫,“怎麽是你啊。”她摸了摸胸口,嘀咕一句“吓死我了”,說話間,人繞着禾雀花藤過來,踩過一路石子路,進到了亭中。

姜南枝已經全平複好了,看着她道:“你出來做什麽?”

绮兒道:“還說我,夫人出來做什麽?還帶着燭臺。”

姜南枝道:“睡不着,出來走走。”

绮兒道:“我就知道,這院子夜裏風涼,就算睡不着,也不能就待在這裏呀!昨天就沒有睡好,今天又這樣,等明天早起,又是一臉的憔悴。”

姜南枝道:“你現在真是不得了了,我問你你不答我,反倒把我訓了一頓。”

绮兒劈手将那燭臺一端,埋怨道:“我是怕夫人睡不好,想着偷偷去外間聽一聽,結果就抓到有人不好好睡覺。”

姜南枝笑了笑,道:“走吧,回房。”

绮兒看見她臂彎裏的衣袍,奇道:“咦,這是什麽,我怎麽沒見過?”

姜南枝縮了縮手臂,“哪還有你沒見過的衣裳?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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