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十三

白樸瑛是怎麽走掉的,姜南枝無心關注。

她疑惑地看着桌上那件衣袍,想,這不是白樸瑛帶來的?

也是,他應該不會提前知道自己在這裏,專門帶着外衣過來,況且這樣的顏色,也是白樸瑛一貫不喜歡的,他出入公署,服飾通常低調素淨,只在細節處顯露講究。

那,這是誰拿來的?難道是绮兒?

不可能,绮兒要是看見自己在這裏睡着,恐怕馬上就要大呼小叫起來,哪會悄悄披一件衣裳呢。

她想着想着,在桌邊坐下,将燭臺移近了一些,仔細看起了這件外衣。

這衣裳寬厚溫暖,料子極為柔軟,色澤豔麗,絲線密合,甚至看不出針腳的痕跡,再展看一看,她心下不禁一怔,從樣式大小來看,這怎麽看都不像是女子的衣裳。

一時間,從脊背升起一陣顫栗般的悚然,待反應過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把那衣裳在手裏攥得極緊,忙松了開。

——藤妖在藤株之後,看着她的反應,心裏五味雜陳。

真是糟糕,她會不會吓到了?

再一看,姜南枝已經站起了身,一手将那衣服抱着,一手執起燭臺,腳步匆匆地往寝房走去。

不妙,她大概真的吓到了。

回到寝房,姜南枝将衣服放在床榻前的小幾上,自己躺下,翻來覆去,不時地就忍不住看它一眼。

須臾,她到底還是起身,将它團起,抱到房中的一個箱子邊,囫囵扔了進去。

怎麽度過的這一晚,也是很難說了,晨起時,绮兒過來,看見她的臉上,奇怪道:“夫人怎麽看起來這麽疲憊,沒睡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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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枝道:“嗯,沒睡好。”

绮兒道:“這是怎麽了?要不要找大夫來開一點安神的藥?”

姜南枝說:“還是不要吃藥了吧,你去幫我把昨晚守夜的門房叫來。”

绮兒想了想,“那是錢嫂呢,現在不知道去睡了沒有,我去看看。”

說着去到院門邊,那裏有兩件屋子,也供大院子值夜的管家娘子們歇腳。

昨晚守夜的錢嫂還沒去歇息,正打着哈欠和接班的另一位仆婦說話,聽見是夫人叫,心裏忐忑,趕忙跟着绮兒往院中來。

姜南枝剛梳妝好,神色恹恹的,站在窗邊出神。

錢嫂進來,躬着身子請安,她也沒看,嘴裏說:“錢嫂,我記得你在且歸院也有三四年了。”

錢嫂道:“是了,夫人,自從老夫人去了之後,我就被調了來且歸院。”

姜南枝道:“這一年你都是守夜的?”

錢嫂道:“回夫人,從年後開始就都是我守夜的,要到三月過去了,才換成白日的工呢。”

姜南枝聽了這話,半晌沒言語,錢嫂心裏更打起了鼓來,求助地望向了绮兒。

绮兒也猜不透夫人的意思,試探着問:“夫人是想瞧瞧咱們院子裏的人嗎?過去一年也沒什麽新人來。”

姜南枝沒有答她,淡淡道:“錢嫂,昨晚你守夜,是有什麽人進了且歸院,你說給我聽。”

绮兒驚得瞪起了眼睛,不敢說話。

錢嫂更是兩腿打顫,緊張地說:“回,回夫人,昨晚入夜之後,我就看着門了,原本和之前一樣,安安靜靜的,後來,後來大爺忽然一個人過來了,也沒提燈,問了我兩句夫人好不好,我只好說,我是外頭伺候的,夫人的事不大清楚,料想是好的。大爺就說他要進去看看,我想着夫人的吩咐,雖是大爺,也只能大着膽子攔了,請他坐一坐,我好進來禀告。”

姜南枝微微斂眉,轉過臉看着她:“你禀告了?”

錢嫂忙說:“自然是禀告了,我沒敢就闖進院子,趕着跑到邊上眉姑的房裏,求她幫忙問您一聲,她答應了,讓我等着,她就去問您了。”

姜南枝道:“然後呢?”

錢嫂道:“然後,沒多久,眉姑就回來,說夫人請大爺進來,我才給大爺賠了罪,請他進來了。”

绮兒本就越聽越不對勁,聽到這裏,倒抽了一口涼氣,驚恐地看向姜南枝。

夫人怎麽可能讓大爺進來?昨天剛和姜老夫人那樣争吵,心裏氣都氣不過才是。

可是,要是大爺真就這麽進來了,夫人現在這個樣子,難道大爺又跟夫人動了粗?

她手腳都冰涼了,忙上去,圍着姜南枝慌張地說:“夫,夫人,你,身子好着嗎?”

姜南枝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想遠了什麽,柔和下來,道:“我沒事。”

绮兒松了口氣,扭過臉,朝錢嫂問:“錢嫂,你說的都是真的?是眉姑告訴你,夫人請大爺進來的?”

錢嫂急忙道:“真是的,要不然我怎麽敢呢,要攔不住,只能讓大爺踩着我一身賤骨頭進來,我也不敢忘了夫人的話。”

姜南枝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守夜辛苦,我記得你家裏有個十來歲的女兒,是不是?”

錢嫂聽她忽然提起女兒,有些不解,謹慎地說:“是的,我家丫頭今年十四歲了。”

姜南枝道:“嗯,不小了,大概也到了愛美的時候,绮兒,我記得我有個珍珠鑲寶的項圈,你取出來,送給錢嫂,就當是我送給那小姑娘的禮物吧。”

這真是喜從天降,砸得錢嫂緩不過神來,暈暈乎乎地跪下來說:“夫人,您的首飾那樣貴重,我怎麽敢收呢?”

姜南枝道:“不用這樣,你當差當得好,我才給你女兒這樣東西,快起來吧。绮兒,你去吧。”

绮兒點頭:“是。”

錢嫂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縫,歡喜地磕了一個頭,爬起來,跟着绮兒颠颠地退下了。

兩人走後,姜南枝在梳妝桌前緩緩坐下,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眸光極沉了下來。

很快,绮兒就回來了,神色仍是很不安,現在沒有旁人,她湊到姜南枝身邊,小聲問道:“夫人,昨晚大爺真的來了嗎?”

姜南枝道:“嗯。”

绮兒一急,也顧不得敬上,脫口道:“那他做了什麽?”

姜南枝道:“沒做什麽,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绮兒嘟囔道:“非要過來說這幾句話幹什麽,惹得夫人睡都睡不好。”

姜南枝笑了,“我不是為了……算了,總之我沒事。”

绮兒又抿了抿唇,遲疑地問:“那是眉姑她……”

姜南枝神色凝重,垂眸嘆了口氣,說道:“绮兒,你去和眉姑說,讓她這幾天搬去大院子住吧,以後專心照料兩位姨娘的事,大院子的事也一樣顧着,至于我這且歸院,就不用她費心了。”

绮兒雖然很不滿眉姑的行為,但聽見夫人要把她挪出去,還是有些不安,小心地說:“夫人,不先問一問眉姑嗎?也許,她也有說法呢。”

姜南枝道:“不用了,上次她勸我和白樸瑛和好,讓我抓緊替他生一個孩子的時候,我以為我說得夠明白了。”

绮兒不知道這事,吃驚道:“什麽?”

想起那天眉姑的淚花,立刻說:“我知道了,夫人,我這就去跟她說。”

姜南枝見她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便拉了下她的袖子,道:“先別忙,绮兒,我跟你說幾句話。”

绮兒眨眨眼:“夫人跟我,還用得着解釋什麽嘛?”

姜南枝不由一笑:“誰要跟你解釋,就說幾句話,你家娘子跟你說話,你聽不聽?”

‘娘子’這一稱謂,從五年前姜南枝出嫁後,绮兒就改了口,現在一聽,鼻頭立刻酸了,癟着嘴說:“娘子……”

“快坐下,來,”姜南枝哄着她,“绮兒,我問你,要是我一輩子都打算這麽過,你覺得怎麽樣?”

——這對主仆談心事,以為房內無人,卻不知道,藤妖正靜靜坐在她們身後的桌邊。

到姜南枝的寝房來是很不禮貌的,所以他等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姜南枝晨起梳妝完畢,才無聲地潛入。将她問話仆人的過程全看在眼裏,他對姜南枝越發癡迷,滿心想的都是:她怎麽就這麽好呢?

绮兒低低地說:“只要能在娘子身邊,就怎麽都好,我可不稀罕什麽大姑娘的體面,就算有一天,大爺娶了一百個姨娘回來,讓咱們且歸院在白府沒了容身之地,我也要在娘子身邊,洗衣做飯,都能做得。”

姜南枝深深笑了起來,柔聲說:“你真是看得起他,一百個,你當天下的女子都瞎了眼嗎?”

绮兒也撲哧一笑,紅着臉說:“就這麽一說。”

姜南枝摸了一下她耳畔的頭發,緩緩道:“其實,我從小見父親納妾,家裏姨娘也不少,心裏并沒有想過将來能和丈夫一人一世,要是白樸瑛當初沒有給過我那些承諾,興許,我也會像其他大宅子裏的女子一樣,把這些都接納了。”

绮兒道:“我知道是大爺先背棄了諾言的。”

姜南枝道:“是這樣沒錯,不過現在,我卻明白了,有些事,就算天底下人都能接受,我也不能接受,忠貞和承諾,是很重要的東西,我也許可以沒有轟轟烈烈的珍愛,但我需要忠誠。”

绮兒看了她一會兒,輕聲說:“大爺雖然很在意娘子,可他總不把這些當一回事。”

姜南枝點頭,道:“眉姑她有她的想法,覺得我既然都接納姨娘們了,就應該更能原諒白樸瑛才是,可是姨娘們沒有過錯,至少慶姨娘和碧姨娘沒有,她們進府是因為白樸瑛要娶她們,所以,現在到了這個地步,我不能再和白樸瑛接近了,夫妻之事,也不能和他再有,他那天那樣,我身體上和心裏,其實都覺得生不如死。”

——藤妖實在坐不住,倏地起身,幾步踱到姜南枝身邊,幾乎想伸手去拍一拍她的肩,好安慰安慰她。

绮兒眼圈紅了,嗫嚅道:“大爺他真的是……”

太叫人惡心了。

姜南枝又微微一笑,“現在,這些事就不提了,過一日,就好好開心一日,真到了沒了容身之處的那天,洗衣做飯這種事,不會讓你一人辛苦的,我也不是沒有手,實在不行,還有樂屏,荷縷,再不行,還有老齊。”

绮兒破涕為笑,嗔道:“我可不敢讓齊叔辛苦。”

——藤妖心想,要是有那天,還真是皆大歡喜了,他就把院子裏的禾雀花藤一把連根拔起,然後帶着姜南枝,還有……名字記不清楚,反正那些婢女仆人們只要她想帶的都帶上,快快樂樂地離開這個鬼地方,他可以為她安置一座更大的宅院,讓她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不對,為什麽非要等到這裏容不下她們了才把她們帶走?

明明現在就可以。

這就去安排起來。

宅子,院子,草木花樹,全都安排起來。

藤妖看着姜南枝的眉眼,心道,別怕,你再也不會遇見你不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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