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十六
可算能好好吃飯,绮兒早把姜南枝面前的碗堆滿,說:“夫人辛苦,夫人餓了嗎?夫人能吃早飯了嗎?”
姜南枝嗔笑一聲,道:“我真是餓壞了。”
将白樸瑛院子裏的婢女安頓好,是亡羊補牢的一件事情,猜想白樸瑛會有一場氣要生,到時候只能兵來将擋了。
說到兵來将擋,她又想到了那個神出鬼沒的藤妖。
處理這些宅院的大事小情,自問尚且游刃有餘,可要說跟這個藤妖接觸,就一點底都沒有了。
绮兒見這位吃飯吃到一半,好像想什麽出了神似的,發起呆來,伸手過去一招:“夫人,怎麽了?”
姜南枝一回神,“哦,沒什麽。”
——然而她不知道,前廳這番事情,也被那神出鬼沒的藤妖看了全程。
這樣說藤妖公子,大概是有點冤枉,他算得上是個有禮貌的妖,既不亂看亂聽,更不随便現身,幾百年來獨一次地摻和進人類的生活裏,只是對姜南枝上心而已。
她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他看在眼中,其實已經早就明白了。
這位白夫人,是徹底不打算和丈夫重修舊好的了,但對身邊府中的老少仆從,姨娘丫頭,都是懷着一顆極善意的心來對待。如今這世道的女子,除非是鄉野村居,否則大多困囿于後宅之中,所見既少,所知便也難有高闊,這是世情禮法對她們的約束,是一件很無奈的事。而自身如處牢籠,卻願意為那些身份微末的人作未來的打算,更是一件很可貴的事。
所以,他對姜南枝的那種向往和癡迷之意當中,又添了許多的敬重。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讓她繼續誤解自己了,最好麽,是讓她信任他,這樣,她想做的那些事情就好辦多了。
吃畢早飯,姜南枝看着绮兒把碗碟撤下,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绮兒,一會兒你幫我去看一看水紅,沒什麽事的話,就放她回秋姨娘那兒吧。”
绮兒手上動作一停,不解地說:“關着好幾天,就這樣把她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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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枝道:“嗯,放回去吧。”
绮兒一臉不認同,但只是嘟了嘟嘴,答應道:“好吧。”
她一走,偌大前廳只剩姜南枝自己一個,外頭雨聲似乎更大了一些,她慢慢地喝了半杯茶,捧着茶盞出了一會兒神,忽然憑空地說一句:
“你出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藤妖着實吃了一大驚。
他本是待在門邊,正看着這場春雨思索怎麽現身才不顯得莽撞,冷不丁聽見這句,立即驚愕地回過臉看她。
姜南枝端端正正地坐着,神情很鎮定。
于是忐忑的人就換成了他了。
猶豫也是無用,他只好繞到姜南枝身後,隔着一段距離現出身來,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姜南枝握着茶盞蓋的手一頓。
因為是背對着,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沒被看見,等轉過身來,已完全冷靜了。
“我不知道,”她看着他,“只是試着說一句,結果你真的在。”
藤妖:“……”
一時不慎,居然被她這麽簡單就套了出來。
看她話裏還有些責備的意思,似乎是在說:看,果然神出鬼沒,你這個沒禮貌的妖。
他便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正色道:“我沒有惡意。”
姜南枝眼中露出掙紮糾結之意,片刻之後,她放下茶盞,起身,輕一擡手:“藤妖公子,你請坐。”
這般舉動,是明明地要對坐詳談的意思,藤妖見此,緊繃的心弦略微松了一些,颔首道:“多謝。”
說着,邁步行至桌前,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姜南枝先不說話,而是認真打量起了這位‘妖公子’。
昨晚看得不清,這位‘妖’烏發如墨,眸色極深,膚色又白中透着水一般的潤澤,眉眼鼻唇,方方正正,光看這張臉,就是很令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加上他身姿修長,肩背挺拔,着一身濃綠長袍,有非同一般的出塵之姿。
原來‘妖’這一物,單從姿容上來看,果然是普通人類難以比拟的,難怪志怪書冊當中,妖精一類都是異常貌美,輕而易舉就能将那些書生學子迷惑。
這一番打量花的時間有些久,藤妖卻不動聲色,任由她看着。
直到姜南枝自己微微垂下眼簾,說道:“請問公子,如何稱呼。”
藤妖不急不緩地說:“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妖,沒有名字。”
姜南枝詫異地擡眼,看了看他,像是并不太相信。
藤妖道:“人的姓名,多是父母長輩所賜,我沒有父母,一直以來,也确實沒有想過要自己給自己取一個名。”
姜南枝道:“那你,也沒有同伴,沒有友人嗎?你們互相之間怎麽稱呼彼此呢?”
藤妖道:“我的本體長在箬鞅屬國的山林之中,那一整片都是我的領地,沒有第二個妖。”
他這麽說着,倒讓姜南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不禁又問道:“你既然有一片山林的領地,又怎麽說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妖呢?難道在你們的族類當中,要有非常大的領地,才能夠有名嗎?”
藤妖覺得她問得很有意思,況且方才這麽一問一答幾個來回,心裏忐忑散了大半,微微笑了一笑,道:“妖和人是不同的,妖和妖也是很不同的。不過,你是我的恩人,如果你願意賜我一個名字,我會很感激的。”
這話聽來古怪,可看他的樣子,又是很認真誠懇的,并無輕佻玩笑的意思,姜南枝不禁心想:難道他真的沒有名字?尋常人家養的貓兒狗兒,都會取個名字,他這樣一個……雖然不是人,但已有人的形态,仍沒有名字,倒顯得有些落寞的可憐。
“你不必這麽說,”姜南枝道,“我不敢當。”
藤妖卻道:“你不必這麽說才是。我雖是妖,卻也是草木,日光雨露,立根之地,這些是上天給我的恩澤,而你那天将我重新栽植,雖然只是一株藤蔓,但就像你們人類所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是肯定會放在心裏的。”
姜南枝神色微變,眼前這藤妖公子言語這樣溫文真誠,自己卻把他和書上那些迷惑人類為非作歹的妖精相比較,不由在心內暗暗自我譴責了一回,既然對他改觀,面上就顯了出來,她輕輕一笑,道:“一株藤蔓長成了如今的樣子,這幾天我看着那壯觀的禾雀花藤,實在很開心,要說報恩,你已經報過了。”
藤妖也笑道:“這算什麽,其實我也可以長得更大一些,不過畢竟在宅院裏,太惹人注目了也不好,但我在山中的本體比這裏大了百倍不止,等你看到,就不會覺得這裏的有多壯觀了。”
姜南枝一頓,臉上笑意收斂了一些。
藤妖便知這個話題該點到為止,于是轉而又道:“其實,我還有件事想對你說。”
姜南枝道:“請說。”
藤妖道:“自從我到這裏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姜南枝微怔,“你……”
藤妖道:“你放心,我沒有窺探人類女子私隐的愛好,不該去的地方,我沒有去過,不該聽不該看的,我也沒有看過,不過,我現在是後悔的,如果那天我跟着你一起去了你丈夫的書房,你就不會受傷了。”
姜南枝意外之極,髒腑內起伏難安起來。
無論怎麽震撼,她實際上已經接受了家裏來了一個妖,一開始是最憂心這個妖的意圖,現在知道他沒有惡意,就要憂心其他的了。
在這個家裏,如果只是夫妻不合,姨娘們争鬥,丫頭們打鬧這種雞飛狗跳又無足輕重的小事,也就罷了,家家都免不了,但後來的樁樁件件,已經遠算不上體面了,這位藤妖口口聲聲把她當成恩人來敬重,但她這個恩人的家裏卻喧嚣污濁,令她羞慚不已。
藤妖看她臉色發白,早已猜中了她的心事,用喟嘆一般的語氣道:“……你受苦了。”
姜南枝忽地一顫,心裏酸澀,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是很要強的人,對着別人總要撐着一點氣,不肯示弱于人,況且這滿府裏,又有誰能寬慰她呢?
而這個知之甚少的妖,忽然對她說這麽一句,你受苦了,倒像是侵入肺腑一般真切,讓她生出了一種心旌動搖的恍惚。
不過,只有這突如其來的一瞬軟弱,她很快就醒過神,一旦強韌起來,眼底那點淚花一閃而過,什麽也沒有了。
也明白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讓你見笑了。”
藤妖看她如此堅強,也不願意再說下去讓她難堪,便道:“我看你照料其他人,還要操心那些女子的事,就很想幫你。”
姜南枝眉頭皺起,不解道:“幫我?”
藤妖道:“嗯,你想一想,有什麽需要我做的?比如,剛才你們談到的那兩個男人,耳聽為虛,我可以幫你去探看一下,看看他們的人品到底值不值得那兩位女子托付。”
姜南枝先是一愣,接着心念百轉,笑意自眼底微波一般漾了開來,喜道:“這,這太好不過了!”
她這一笑,臉上便如春花輕綻,藤妖不禁怔住了。
姜南枝又道:“那我該怎麽謝你呢?你喜歡吃什麽嗎?還是,我買一些很好的肥料,給你施在花藤下面……”
藤妖沒等她說完,已經沒忍住笑了起來。
他笑得自然而然,是由心而生的,光彩畢現,姜南枝似是尴尬,又是哂然,半晌,也抿着唇笑了起來。
“倒也不必,禾雀花是山中野藤,恐怕用太好的肥料,藤株容易被燒死,”藤妖笑道,“我也不吃東西。”
姜南枝道:“從來就什麽都不吃嗎?”
藤妖想了想:“只是沒有這個習慣罷了,好了,這些就等我真的幫你辦成了事之後再說吧。我現在就去了。”
姜南枝忙道:“不急,我先問清楚珊二爺和宋媽住在哪裏……”
藤妖笑着打斷她的話:“這還用你告訴我,我還能辦成什麽事?我走了,下次見,還是在這裏?”
姜南枝只好微笑:“這裏,或者,花藤正對着的是我的書房,那裏也行。”
藤妖道:“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