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二
二二
藤妖仍是微笑的神态,似乎并沒有留意她此刻的怔然,自顧自一般,忽然又說道:“不過,在我走之前,還有一個請求。”
姜南枝眨了眨眼睛:“……是什麽?”
“這個,”藤妖的手指落在畫上的落款處,“是你的別號?”
聽到這一問,姜南枝第一反應,是下意識的窘迫。
似乎被看見了什麽小秘密似的。
對于她和好友們的閨中趣味,當時母親還對此頗有微詞,說小娘子們所學的要以女紅、理家為主,琴棋書畫一類,略知一點就夠了,像文豪大家似的取個什麽號,關起門來就罷了,可不能傳到外面去,閨中筆墨更不該拿到衆人前,這很不尊重。
母親所說,姜南枝當時似乎沒有怎麽反駁,現在想來,卻又有一種很奇怪的茫然。
明明那些辭賦先生,酒後戲言尚且許多人追捧,那些清流公子,信口三兩句話,都有人奉為圭臬。
可女子閑情偶然畫一些山水畫卷,卻絕不可拿出去叫人看見,因為‘不尊重’。
不尊重什麽?
為什麽不尊重?
有許多道理,幼時聽着,信着,守着,得到如今,都像是說不通了。
那點窘迫消失殆盡,她盡力微微一笑,坦然承認:“是。”
藤妖看見這樣的她,眼裏隐隐亮光灼灼,笑道:“那我的請求恐怕太過分了,這個‘餘歸’二字,我很喜歡,不知道,可不可以送給我,作我的名字?”
姜南枝意外極了,睜大了眼睛,道:“送,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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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妖道:“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有名字……”
如果不是看走了眼,姜南枝甚至要覺得這神通廣大的藤妖公子臉上,寫滿了的都是一種,可憐巴巴的委屈。
在這種委屈之下,她模模糊糊地,不太想得起來這位是個活了幾百年的如何如何了不起的妖,而是把他和院中那株雨後清靈的禾雀花藤聯系到了一起,又想到野外花草要在風雨當中掙紮求生,像他這樣好不容易生存下來又成了妖的,肯定經歷了難以想象的困難,他又好像真的很孤獨,沒有朋友,連個名字都沒有。
太可憐了。
姜南枝想,‘餘歸’一號,也從來沒有告知過別人,連白樸瑛都不知道,既然如此,又有什麽不能割舍呢?
僅有這兩幅落了‘餘歸’為款的畫,也都是禾雀花藤,這豈不就是天降的緣分?
思慮得很快也很順暢,沒有什麽遲疑的,她道:“這有什麽過分的?要是喜歡,就送給你吧。”
藤妖對此本不詫異,可看見姜南枝直率真誠的眼神,還是心下動容,無以複加,輕笑說:“當然喜歡,連這畫,我都喜歡極了。”
姜南枝站起了身,“這畫……也不是什麽上乘的畫作,不過閑情偶寄而已。”
藤妖看着她,道:“除了草木,你還畫過什麽?”
也除了白樸瑛書房中那些花鳥蟲魚的小畫。
姜南枝笑意淺淡,道:“這些其實都是庭院小意,我從前有個摯友,小時候也是一樣,我們一起畫一些庭院光物,後來她父親遠赴慶州為官,帶上她和她母親,一去就是許多年,後來輾轉給我送來了兩幅畫作,是北境的景象,畫中群山峰巒渾厚,氣象蕭疏,煙雲清曠,那都是我沒有見過,也畫不出來的。”
藤妖思忖片刻,“我雖然在此地不久,但也知道這輕水城城如其名,水色清幽淡雅,和北境自不相同,算是各有其美吧。”
姜南枝輕輕笑了一下,聽來滿是自嘲,“輕水城水色如何,和我有什麽關系?”
藤妖默默一滞。
姜南枝卻很快回過顏色,道:“小時候的随手畫的東西,只帶了幾幅過來,還有我那摯友贈我的一些,至于畫的是什麽,不過就是花草一類。”
藤妖看她良久,其實心中有些後悔。
話已至此,還是不要再說令她不快的話了,便道:“在我看來,都是很好的——總之,你答應将這兩字贈我,那從今日起,我就有了名字,姓餘,名歸。”
姜南枝沒料到他竟這麽當真,從此真要做一個有名有姓的妖了,不由道:“這兩個字,會不會太普通……”
“當然不會,”藤妖深深一笑,“有名字的感覺真不錯,雖然我不是第一個擁有姓名的妖,但還是有點想讓天底下的人也好妖也好,讓他們都知道。”
他越是說得誠懇,姜南枝就越覺得不敢當,只好溫柔地笑着看他。
藤妖,哦不,餘歸遂又問:“那,出門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姜南枝一頓,“對了,我正想告訴你,不僅去宋家香料鋪,我還想去看看我自己的那兩個鋪子,平常都是身邊人幫我打理,我也該上上心了,所以,還是準備要一輛馬車,到時候,讓绮兒和我的一個很可靠的仆從跟我一起。”
餘歸思忖:“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發現我的。”
姜南枝:“呃……”
她其實是覺得,不用他陪也可以,但馬上想到胡玉的事也麻煩了他,便改口:“那就委屈你了。”
餘歸把她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笑道:“不委屈,我本來也很少讓人類看見。不過,既然出門,現如今的時節,城西的湖邊景色想來不錯,你要去看看嗎?”
姜南枝有些意外。
輕水城和使君城都是以域內湖泊為名,輕水湖和使君湖在地理上很有一致的地方,湖泊形成,水草河床,湖中盛産的魚蝦的種類都很相似,因此兩湖并肩,聞名遐迩,可惜姜南枝雖然生在輕水城,長在輕水城,甚至也嫁在這裏,但這輕水湖風光,只在幼年時去看過一次,連記憶都很不深刻了。
餘歸再次道:“湖光水色,值得一看。”
姜南枝一笑,“是不是聽我說了剛才的話,才這麽想要讓我出門看看?”
餘歸道:“人類的一生這麽短暫,有什麽沒有做到的事情、遺憾和惦念,本來不就該努力實現嗎?至于應該不應該,合适不合适這種規則,是誰來定的,又要不要遵守,這是你們人類自己的生存秩序。但是說到底,出門看看風景,也不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吧?”
姜南枝每次聽到‘你們人類’,都會覺得有些詭異,但實際上他說的又一點錯都沒有。
他作為一個妖,對人類的看法和見解就是這樣:一生短暫,還處處受限制,要遵從不知道誰制定的不怎麽有道理的法則,簡單來說,聰明又愚蠢,忙碌而虛度光陰。
“公子說的很有道理,”她點了一下頭,“我是很該去看一看的。”
——于是這次出門的行程,安排得非常滿。
绮兒聽說要出去,高興得一整天腳底下都在打着愉快的颠兒。
“樂屏姐姐和荷縷姐姐要是知道夫人過去,肯定高興壞了,不過我們不要提前告訴她們,正好去殺個措手不及,看看鋪子裏的人有沒有好好辦事。對了,我要多準備一點吃的,要漂亮的點心,好茶好水,這樣我們在馬車上就不用慌張了。對了對了,聽說輕水湖邊每天都會有許多人游玩,湖上有畫舫船只,還有唱戲的,唱歌的,可熱鬧了,我可算能見見世面了!”
姜南枝看她樂得找不到北了,好心提醒:“你又不是沒見過戲班子。”
绮兒道:“那不一樣,以前府裏請戲班子上門,都是規規矩矩唱戲領賞的,我知道現在有一些唱戲的人,有個叫小瑤臺的戲班,可氣派了,尋常人家根本請不動。”
姜南枝對這類事情倒沒有那麽向往,不過看她這麽高興,就說:“你去打聽一下,等碧姨娘生了孩子,府裏辦滿月酒時,我派人去請他們來。”
绮兒笑起來:“那可太好了,夫人,你想穿什麽衣服?我挑一些顏色鮮亮的好不好?”
姜南枝下意識就想說穿素一些的吧,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好,那就鮮亮的挑幾件,我自己選一選。”
绮兒高興極了,精神很振奮地忙去了。
老齊作為這次姜南枝要求陪着的人,聽說這事的時候也很驚訝,忙問:“夫人是要出去上香嗎?還是哪家有宴席邀請呢?幾個人跟着去呢?也說清楚,我好安排馬車。”
绮兒是專門過來跟他說這事的,見他這麽問,便笑道:“不是上香,也不是赴宴,夫人是自己出門逛逛,只有我跟着,順便要去咱們家的綢緞鋪子和小瓷窯鋪子看看,還要去輕水湖邊走走,要出去一天呢,齊叔,夫人說了要一輛馬車簡便些的,也不要別人了,您辛苦一趟吧?”
老齊是很久沒有跟着姜南枝出門過的,聽着這話,琢磨片刻,壓低聲問:“是不是鋪子裏有什麽不妥的地方?讓他們過來夫人跟夫人禀報不就好了?哪用得着夫人辛苦呢?”
绮兒好笑道:“沒有沒有,什麽也沒有,就是現在春色好,這幾天天氣也好,夫人打算散散心。”
老齊還是憂心的樣子,又問:“真就只帶你?出了門在外面,恐怕周全不過來吧?要不然再帶幾個……”
绮兒正色道:“您就別操心了,我會伺候好的,夫人好不容易想出門走走,一大群人跟着還怎麽散心?齊叔,我跟您說,夫人這些日子心情都一般,她想出門,我們就聽着吩咐就是了,要是零零碎碎地絆她的腳,壞了她的興致,就更不好了。”
這話一說,老齊什麽顧慮也都忘了。
雖然是沒怎麽聽過高門大戶的夫人娘子們‘出門逛逛’這事,可只要夫人能高興,那些俗禮緊着拘束幹什麽呢?
他忙說:“是這個道理,倒是我糊塗了,绮兒,你去回夫人,就說我明早肯定備好一輛幹淨舒服的馬車,不要那太大的,招人眼睛,反而不好,我要親自趕車,聽夫人吩咐,出門且樂一天,這好不好?”
绮兒喜道:“好好好,齊叔辦事最讓人放心了,對了,今晚小廚房做點心,明天帶着路上吃,我記得您愛吃那種軟軟的小芝麻米糕,給你備上,咱們跟着夫人出門,也一道樂一天。”
老齊喜不自勝,搓了搓手,“這很好,好了,你快回去吧,我這就準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