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一
二一
白樸珊走後,姜南枝擡眼,本想看一看銀杏樹。
今天沒下雨了,天色自灰蒙蒙中,隐隐透着将要放晴的亮光,這一場春雨帶來的寒意散去,初夏的清朗漸漸襲來了。
但她忽地一愣。
原來那銀杏樹高高的枝幹之間,竟是仰卧着一個人,這人置身半樹綠葉當中,修長的腿垂在樹幹邊悠悠晃着,一副極惬意的樣子。
绮兒順着她的眼光望去,什麽也沒瞧見,銀杏樹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就問:“夫人,你看什麽呢?”
姜南枝一驚回神,目光打绮兒臉上掃到銀杏樹上那人的身上,松了口氣,道:“看樹。”
绮兒道:“再過些天,入夏之後,肯定更好看的。”
姜南枝道:“嗯,對了,都到了這兒,順路去看看碧姨娘和慶姨娘吧。”
绮兒道:“好呀,她們肯定高興,上午我遇見了藍葵,她非要拉我去她們那邊坐坐,我想着是您讓我上外頭逛的,那就去坐坐吧,結果慶姨娘吃着碧姨娘的娘做的梅子,非讓我也嘗一塊,把我酸得牙都要掉了。”
姜南枝笑道:“孕婦愛吃的東西,可都不一般。”
绮兒道:“我就是不知道呀,我又沒伺候過孕婦。”
一語未了,覺得不妥,忙又道:“夫人,我多嘴了。”
姜南枝并不生氣,反而含笑道:“真是抱歉,沒讓你有伺候孕婦的機會,是我的不是。”
绮兒低下了頭,小聲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嘴上越來越沒個把門的,以後出了且歸院,一定要謹言慎行才好,不然總要給夫人丢臉。”
姜南枝看着她,眼中有點說不出的悵然,輕聲道:“一直謹言慎行,也沒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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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擡眼望去,那樹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可真是,在這個家裏來去自如了。
原本看完了兩位養胎中的姨娘,略坐一坐就要走了,然而就在要走的關頭,眉姑忽然帶着兩個仆婦進來了。
外人還不知道眉姑的事,以為是夫人為了讓她專心照顧兩位姨娘,才把她挪出了且歸院,眉姑也确實很上心,衣食湯藥,樣樣妥當,一切進展皆順利。
直到現在見到姜南枝,她的臉色就有點撐不住了。
姜南枝已站起了身,仆婦們看見她,自然要行禮問好,眉姑慢了一刻才跟着含混地說了句‘見過夫人’。
姜南枝随口問一句在忙什麽,眉姑僵着神色,回答道:“回夫人,這是給慶姨娘準備的入了夏之後的寝衣和貼身的衣物。”
慶姨娘對眉姑是非常尊敬的,忙道:“辛苦了姑姑,藍葵,快接一接。”
姜南枝也沒說什麽,仍舊往外走去,眉姑見狀,忙上前一步叫道:“夫人。”
姜南枝:“嗯?”
眉姑見她的樣子,全無之前的信任和和煦,幾乎算是公事公辦的冷漠了,心底便涼了大半,硬撐着說:“有話跟夫人禀告。”
姜南枝目光閃了閃,點頭:“出來吧。”
不管怎麽說,姜南枝總歸還是要在外面給她留點臉面的,走出了慶姨娘的院子,還讓其他人都退開了一些,也不看着她,平和地說道:“說吧。”
眉姑一臉的黯淡和愧疚,壓着嗓子說:“我做錯了事,夫人該罰我的。”
姜南枝願意再聽她說話,并不是心軟了,而是想着該給她個說話的機會,哪怕她要說的話并沒什麽意義。
“你知道就行,”姜南枝道,“以後好好照顧兩位姨娘吧。”
眉姑忙又道:“夫人,我,我……”
姜南枝便等着她說。
“夫人罰我,我無話可說,可是老夫人去的時候,叮囑我一定要好生在夫人身邊,扶持夫人,求夫人看在老夫人的面上,将來等兩位小主子平安降生,讓老奴再回夫人身邊吧!”
眉姑紅了眼眶,兩鬓染上的一點白霜此時格外顯眼,看着可憐可哀,換了誰來都很難忍心拒絕。
但姜南枝并不是別的誰,她很不想再為了這些說不通的道理而費神,也就能忍得下心了。
涼涼地看着眉姑,問她:“你那天把白樸瑛放進來,沒想過他會再對我動粗用強嗎?”
眉姑一悚:“大爺他不是這樣的人哪!夫人,大爺是我看着長大的,他是有許多毛病,脾氣上來很沒有數,可是他對夫人是真心的,只要夫人願意對他說半句好話,他就絕對急不起來的呀!”
姜南枝道:“你的意思是,他對我發脾氣,是因為我沒有對他說好話?”
眉姑慌張起來:“夫人……”
姜南枝又道:“你只是覺得,不管是不是心甘情願的,反正夫妻之間過上一夜,什麽事都只能放下了是不是?”
眉姑徹底亂了陣腳,再也不敢再說,臉上淚如雨下,哀求道:“夫人,老奴知錯了,您看在,看在……”
“要不是看在母親的面上,”姜南枝冷冷道,“你覺得你還能在這裏?眉姑,我對你很失望,不想再聽你說一個字,以後你好自為之吧。”
她不經常發脾氣,尤其是對着府裏的下人。
這些人無論心裏怎麽想,表面上都是溫順、服從,因為主子掌控着他們身家性命,而身為主家,對身份地位遠不及自己的奴仆無端發洩怒火,是一件很低劣的事情。
不過,要是有人都已經傷害你了,你還端着主人架子,當個寬容四海的菩薩,就更不可取了。
姜南枝對眉姑說了最後一句話,只想速速離去,她不知道的是,有一道身影正立在當初那株禾雀花藤蔓攀長的垂花門邊,一臉凝重地看着她。
是藤妖。
他可真是實實在在地神出鬼沒了,并且視情況而決定要不要被姜南枝看見。
绮兒等人越過眉姑追了上來:“夫人?”
姜南枝胸膛起伏幾番,揉了揉眉心,說:“晚上我要去和大爺商量事情,把能叫的人都叫上吧。”
不僅绮兒點頭,面前的藤妖也了然地輕點了一下頭。
于是晚間白樸瑛回到家中,等在他院子裏前廳的,就是夫人身邊一個浩蕩的隊伍。
身為赫赫白府的大夫人,姜南枝是能有這個陣仗的,走到哪裏都有婢女仆婦簇擁,如果出門,更是前前後後少不了人,只是前幾年在白老夫人的孝期裏,所有衣飾出行都從簡,之後她在且歸院深居,一切更加從簡,所以白樸瑛乍見之下,是意外了一陣。
不過很快低落下來。
在他的理解當中,姜南枝這是為了她自己的安全起見。
有了前些天的前車之鑒,他再怎麽也不能當着這麽多下人的面跟夫人起紛争,平白失了體統。
于是心裏一陣苦水翻湧,勉強定神,朝那些跟他行禮的仆從們擡一擡手,這才對姜南枝說道:“夫人這是有事?”
姜南枝維持着禮數,請他坐下,道:“是有些事,想和大爺商議。”
陳氏也在一旁站着,白樸瑛看見她,想及這兩天身邊人的動靜,也就猜到了是什麽,道:“你說。”
姜南枝果然說:“是為了大爺身邊的珠芳和胡玉的事。”
——大家族裏,兩位主家坐在一起商議事情,身邊一衆仆從聽着看着,也許在別的府裏是很尋常的,但在藤妖看來,卻是分外壓抑。
姜南枝是怎麽忍下內心的厭惡,和白樸瑛裝出一副有商有量的和睦樣子的?
白樸瑛難道不知道她急着把婢女們嫁出去的原因什麽,又是怎麽做到一臉神色如常地聽她說話的?
人類的人與人之間,還真的是到處都有這些表面文章,到處都是這些虛僞的來來往往。
當然了,肯定不是說姜南枝虛僞。
她只是無奈罷了。
白樸瑛對所有事情都是一口應承,十分配合,連連贊同。
甚至主動說,白樸珊家道一般,他作為族中大哥,辦婚席時理應幫襯,要辦得風光體面一些才好,聽說姜南枝準備在銀杏院子發嫁珠芳,也是滿口說好。
連旁邊下人聽了,暗道主家仁厚時,還要偷偷羨慕起珠芳來。
姜南枝目的達成,起身告辭,白樸珊自然相送,不忘再說一句:“夫人辛苦了。”
姜南枝颔首:“大爺言重了。”
夫婦二人此番言談相投,好一個相敬如賓。
這倒安了不少人的心,那些夫妻決裂的捕風捉影的傳言,似乎也被擊破許多。
就這麽裝上一裝,換得接下來府裏迎接兩件喜事的和睦局面,姜南枝覺得不是什麽損失。
晚間,姜南枝在書房,擎等着藤妖出現,這次甚至都沒有出聲叫一句。
藤妖悠悠現身,一眼看見了書桌上的另一幅他沒有見過的藤花圖,頓時被吸引了過去。
姜南枝安坐一旁,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自己的畫,很含蓄地問道:“公子喜歡畫嗎?”
藤妖嘆道:“人類真是很厲害,會用色彩,筆墨紙硯,做出這麽美的東西。”
姜南枝道:“草木不也是一樣嗎?自然造化,奇妙非凡,再有更有靈氣機緣者,還會有像公子這樣化形如人的,來去行蹤如風,好像比人要厲害一些。”
藤妖便笑了,正面對她,坦坦蕩蕩道:“恐怕你在怪我随意偷聽,但府上快有的這樁喜事,我是有參與的,聽一聽也無妨吧?”
姜南枝想了一想,并未說話。
藤妖又道:“還是,我這樣在你的家裏久留,你始終覺得不好?放心,等夏去秋來,那株禾雀花藤枯敗了,我就會離開的。”
姜南枝微微一愣:“是嗎?”
藤妖笑道:“我并非長在院牆中要人呵護的嬌豔花草,這高宅于我而言,都是束縛,陽光雨露,施肥培土再好,又怎麽能比得上外界的天地呢?我生在山林,見高山巍巍,深崖莫測,也見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霜天自由,做一株藤蔓,尚且要攀援而上,競逐風雨,做一個有了靈魄的藤妖,更應該行走天涯,遍賞人間才是,這是天道給我的饋贈。”
姜南枝心底驀地湧起一陣非尋常可言的滋味,微愕似怔,又像整個人浸入涼涼的井水,醍醐灌頂一般,冰冷地清醒了。
做一株藤蔓,尚且競逐風雨。
做一個人,卻要守在這牢籠似的宅院裏,氣惱歡笑,樣樣都是虛與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