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八
二八
且歸院中,有許多人漸漸發現,夫人近來似乎心情不好。
也沒有疾言厲色發過脾氣,只是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無事時,常常獨自在院中的亭子裏呆坐,一坐便是幾個時辰,還不許下人們打擾,連绮兒過去,都被她三言兩語打發了。
府裏最近倒是風平浪靜,白樸瑛看在孩子的份上,往碧姨娘院裏走動了幾次,興頭也慢慢下了去,不怎麽過來了。
而秋姨娘解了禁足後,時不時就親自下廚做些湯食點心往他那邊送,一開始是常碰一鼻子灰,次數多了,就進了院門,再後來也能進書房,再後來,這位曾經得寵的姨娘,重新獲得了夫君的歡心,又在府裏得臉了。
下人們明面上不敢多說,背地裏,哪有不私語的。
這秋姨娘可真是有本事,大爺可真是體面人,當初當着夫人的面對秋姨娘那般處置,如今可好,照樣寵起來了,只是夫人是莊重的人,做不來也瞧不上這些手段。
且歸院的下人不管外頭的事,只是很憂心夫人。
绮兒試探着問過兩回,姜南枝都說:“沒什麽,我就是想靜一靜。”
不過之後就不在院子裏坐着了,改為在書房裏消磨時光,一樣極少讓人進去伺候。
绮兒偶爾進去收拾,發現了許多書畫殘卷,是畫畫改改之後終究不滿意,才一扔了之的,其中顏色淩亂,筆觸模糊,可見心神不寧,這讓绮兒更加憂心起來,想不明白夫人是怎麽了。
她跟了姜南枝十幾二十年,從沒見過姜南枝如此失魂落魄。
哪怕是當初大爺流連在外,硬是要接納一個酒肉兄弟介紹的遠親表妹,也就是碧姨娘,做妾室的時候,姜南枝都只是傷心抑郁了數日,便就振作起來了。
如此不尋常,肯定要問個究竟。
這天,姜南枝去碧姨娘院中,和眉姑說了一番百日禮的事宜,又去探望過身孕快八個月的慶姨娘後,回到且歸院,照舊往書房一進,連晚飯都說不用送。
绮兒斟酌再三,鼓起勇氣去敲門,進去後,見姜南枝坐在矮桌邊作畫,就杵着不開口,等姜南枝察覺不對,主動問她怎麽了的時候,她才繃着一張臉,愁容滿面地說:“是婢子該問夫人怎麽了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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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自稱婢子,就說明很不尋常了,姜南枝慢慢放下筆,擡着眉說:“這是在哪裏受了什麽委屈嗎?”
绮兒見她又是這麽笑笑地說話,一副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越發觸動心腸,湊上前半蹲下來,道:“我沒有受委屈,可我知道,夫人你心裏有事,這都兩個月了,總是這麽不言不語,天天畫畫,畫成了的沒見兩幅,那禾雀花藤不是都要敗完了嗎?總是畫它做什麽?夫人要是有什麽不舒坦,告訴我好不好?難道您連我也不願意說了嗎?”
姜南枝微愣,看着她紅紅的眼眶,沉默片刻,伸手扶她起來,“說什麽呢,我哪有不舒坦的。”
绮兒不肯起身,道:“我知道夫人不是為了秋姨娘的事,她哪能入夫人的眼,所以,我就是想不明白了,前段時間,府裏成天有熱鬧的事情,夫人雖然忙,雖然時不時要和大爺攀扯,可一直是很開心的,到底為什麽現在這樣呢?上回樂屏姐姐回來,我還跟她提了,她卻說,不用擔心,夫人心裏有主意,夫人,您有什麽主意,也告訴我好嗎?我什麽都不知道,實在太揪心了。”
姜南枝心中不由地軟了,說:“是我不好,你起來坐在我身邊,我跟你好好說。”
绮兒這才起來,擦了一下眼角,往姜南枝身邊的小矮凳上坐了。
“我早該跟你說一聲,這些天,我讓樂屏給我找了兩處宅院,已經買了下來,正在修繕,大約入了冬,我們就可以搬過去住了。”
绮兒大為意外,脫口道:“搬出去住?”
姜南枝輕輕一點頭。
绮兒腦子亂亂的,呆呆地問:“夫人早就開始打算了?”
姜南枝道:“也沒有很早,但是我在或不在,對這個府裏很多人來說,也沒什麽區別,不是嗎?”
绮兒抿着唇,點點頭:“是,可是,大爺,還有老夫人,能同意嗎?”
姜南枝道:“自然是不能了,還不知道要怎麽鬧呢。”
绮兒想了一想,很認真地說:“管他怎麽鬧,我是跟定夫人的,就算要半夜裏趁着沒人翻牆出去,我也要給夫人墊個腳。”
姜南枝不禁一笑,伸手親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倒不至于,我打算找個理由,比如說身子不适,或是心情不好,要去外面住上一陣養病,一旦出了白府的門,就不再回來了,白樸瑛和姜家都是要臉面的人,做不出把我綁回來的事情。”
绮兒鼻子一酸,道:“可是那樣,夫人不還是沒有自由嗎?”
姜南枝道:“如果你說的是沒有正式和離,恢複自由之身,那當然是沒有了,可只要搬出去住在自己的宅子裏,就已經是自由了,新宅子在城外,白樸瑛每日有公務要忙,府裏還有妻妾兒女,應該是沒有時間去找我的。況且,我還是白家婦的身份,其實也有好處,至少姜家的人還不能夠做我的主,你說是不是?”
绮兒低頭想了一陣,忽然滴下淚來,姜南枝忙問:“怎麽了這是,有什麽不好的嗎?”
绮兒邊哭邊說:“做主,做主,憑什麽那些人能來做你的主?老夫人和老爺當初替娘子做主,嫁的人是個什麽?大爺他做了娘子的丈夫,又能做你的主了,他又幹了什麽好事?就算将來有幸和離,居然又要受姜家主子們的管,娘子,難道人人都是這樣的嗎?”
這倒把姜南枝也問得怔了。
她早就看明白,自己這個旁人眼裏的高門貴女,官家貴婦,又怎麽樣呢?牽線木偶罷了,如今打定了主意拼個出路,就要把名望聲譽全都抛卻,承受不知多少的诘難指責,雖不害怕,可摸一摸胸口,總還是委屈的。
她揉一揉绮兒的頭發,柔聲說:“不必這樣,世道已經如此,不是一兩個人能改變的。”
绮兒抽了抽鼻子,慢慢止了哭泣,又小聲說:“是為了這個事,娘子才整日憂心,精神恍惚嗎?”
姜南枝聞言一愕,這一問題,扪心自問,似乎又不是。
绮兒看看她的畫紙,接着道:“這花藤,畫了好多了,總是半路不滿意。”
姜南枝心中沉了下來,淡淡道:“禾雀花都謝了,花藤也要枯敗,終有一天會什麽都消失,從前的燦爛樣子,也什麽都沒留下。”
绮兒道:“花藤枯敗是時節使然,常有的事啊。”
姜南枝微微笑笑,“是啊,來來去去,本就注定不會停留的。”
绮兒瞅着她的眼睛,“可是,娘子之前畫藤花圖的時候,不就說了,花不長久,畫是長久的,等我們搬走的時候,把那畫帶上,或者等搬去了新宅子,重新栽種一些禾雀花,好不好?”
姜南枝臉上有些微渺的遺憾之色,“種再多,也不是這一株了,有些……是無法取代的。”
绮兒看她感傷花敗至此,是從沒有過的,忙開解道:“可是它開花的時候,娘子已經盡情地賞過了,又是修剪,又是打理,還為它花了好幾幅畫,這不就是足夠了嗎?倘若花也有靈,知道娘子這麽愛護,這麽挂心,應該也是滿足的,它的心意沒有白費,就算以後不再開了,也沒有什麽的。”
姜南枝之所以一向寵溺绮兒,就是因為她每每有天真而又渾然有哲理的言論,此時這番話就是,讓姜南枝心弦顫動,真有開朗了的意思。
“是啊。”
姜南枝嘆了口氣,心想,我應該,已經欣賞了、贊美了、道謝了,哪怕匆匆分別,也沒有遺憾了吧?
只是總不能忘的,是他的臨別之言,他問:“是否,也為你自己?”
我自己?
他做的那些事,為了珠芳,為了胡玉,為了碧禾……但其實全都是為了我的,為了那些事道謝,不就是為了自己嗎?怎麽還要這樣問呢?
姜南枝緩緩閉上眼睛,竟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膽怯了。
這份膽怯,從來都不是藏得很好的。
如果最開始還是坦然自若,越到後面,事情就不一樣了。
她和餘歸談話,從來保持距離,即便是不經意的眼神相碰,都會立刻躲開,禮節尺度,仿佛在兩人之間橫了一道看不見的牆。
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是察覺到,自己心裏對他的那點,隐隐約約的,不可說的依賴。
尤其是白樸瑛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簡直如坐針氈,看白樸瑛一眼、聽他說哪怕一個字,都是一種折磨,而只有她能看見的餘歸,也許只是在屋子裏倚着窗站着,靠着桌坐着,随便來回走着,都能給她莫大的安慰,這份心安,什麽也比不了。
原來她想掙脫束縛,逃離這個牢籠,她生出了對外面天地的向往,對自由生活的希冀,她的心豁得出去,可禮教加諸在她身上的枷鎖,仍在。
太重了,太牢固了。
她背着這枷鎖,不敢多看餘歸一眼。
夜半無人時,她也想過,一兩年,三五年,也許白樸瑛會願意與她和離,哪怕休妻也無所謂,她就真的自由了,那個時候,就能有勇氣了,是嗎?
但餘歸已經走了,他走得好灑脫。
也許碌碌人間在他眼裏,都是可以随手施恩不圖報的,本就不用放在心上。
如果這番揣測被餘歸知道,他大概要吐血了。
準确來說,是被正在她對面,兩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這位藤妖公子知道。
因為他根本沒有走。
一步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