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七
二七
“大爺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就是了,不必要怕我如何,”姜南枝淡淡說了句,“我不敢擔這個責任。”
白樸瑛登時後悔,知道話說錯了,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唉。”
他嘆了口氣,沉默良久,才下定決心一般,垂着臉說:“其實,就是我不夠在乎罷了,如果生孩子的是你,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趕回來的。現在事已至此,你身為正妻還沒有孩子,府裏的妾室已經生了男丁,我也是怕外人取笑你,不過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心中,只有你一人。”
姜南枝聽了這番話,腦子裏空白了一陣,也說不上是生氣,反而覺得有點直愣愣的好笑。
無論她是如何态度,在白樸瑛看來,都是一時氣惱,她仍然會像大多數女子那樣,繼續做他的妻子,一面拈酸吃醋,一面管家作主,還要為他管束妾室,生兒育女。
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正在茫然關頭,餘歸終于和姜南枝對視了。
兩道視線相觸,仿佛陡然生出迷蒙奇特的意味來,姜南枝回神時,才發現已經和他怔然對視許久,頓時像打了個激靈似的,遽然清醒。
“南枝,南枝?”白樸瑛叫她,“你怎麽了?”
叫還不夠,又伸手想去摸她的肩,然而在電光火石間,餘歸來到他身後,猛起一腳,将他身下的椅腿生生踢斷。
哐當一聲,白樸瑛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摔太實,直把白樸瑛摔得頭暈腦脹,脊背尾椎劇痛難忍,外面的绮兒和他的小厮不知內情,以為又動起手來,不管不顧地推門奔了進去,然後看着摔倒在地的大爺目瞪口呆。
“愣着幹什麽?”姜南枝說,“大爺不小心摔倒了,還不來扶一把。”
餘歸在她身側,低低笑了一下。
接下來的三個月的時間裏,白府一直處在鮮花着錦的熱鬧當中,喜事一樁接着一樁。
Advertisement
姜南枝先是為這位外頭傳聞漫天飛的白府長子大大地辦了一場十二日洗禮,并且親贈了一只長命鎖給他;接着應允了白樸珊求娶珠芳的事,正正經經地收了聘禮,又添上數倍作為嫁妝,正式定下婚期;再之後,由陳氏安排,讓胡玉和宋明興見了一面,據在場的绮兒和珠芳說,胡玉只看了一眼,一張臉就如熟透了桃子般紅了個徹底,于是事情很順利地……
等到白府小郎君滿月那天,一場盛大的滿月酒擺了起來。
既是為了面子,更是為了裏子,姜南枝邀請了許多人,哪些是真心祝福,哪些是背後取笑,她一概不論,全程高高興興,惹得碧姨娘在背後抹了好幾回淚。
當然了,懷着身孕的慶姨娘也被姜南枝安撫了好一陣,許諾等她生了,該有的也一定能有。
辦完滿月酒後,珠芳的婚事提上日程,白府嫁婢女也是不小的陣仗,姜南枝在銀杏院子親自為新娘蓋上蓋頭,讓陳氏領着绮兒胡玉小春小夏一群女孩子們送着珠芳去夫家,給了她最大的體面。
又過半月,再辦胡玉的婚事,也是一樣的重視,甚至因為老宋管家親來謝恩,姜南枝還多飲了幾杯,等被扶回且歸院,已是面上暈紅,昏昏沉沉了。
不要人服侍,她把婢女打發走,自己一人進了書房,靠在窗邊,星顏微饧,呆呆地看窗外暮色沉沉。
入了夏,那株原本蓬勃繁盛的禾雀花藤芳菲凋謝,現如今花朵全無,只有碧綠的藤枝了,當初餘歸說這株藤只是偶然遺留,不會越年再發,等冬日枯敗後,大概就會徹底消失,今年春天千枝萬朵的盛景,想來以後都不會再有。
其實姜南枝已經很滿足。
平靜無波的日子裏偶然有此奇遇,勝過天下大多數的凡人,她甚至是很幸運的。
只是心裏總有淡淡的遺憾,就好像看完了一出熱鬧歡喜的戲,謝幕時的那一種滋味,似甜非苦,如同一池溫熱的泉水,終究要波瀾止歇,變得涼而平靜。
而她自己的這出戲,也能如她所想的那樣散場嗎?
出神許久,聽見敲門聲,屋外人道:“夫人?”
是樂屏的聲音。
姜南枝渾身綿軟,并不想動,便保持着倚在榻上的姿勢,說了句:“進來吧。”
樂屏端了醒酒湯過來,姜南枝不想拂她的心意,坐起來無聲地喝下去,拭過唇角,才問:“小春走了?”
樂屏道:“嗯,剛剛上了馬車,小春感念夫人的恩情,還在角門外磕了兩個頭,荷縷陪她出城,之後就由雷嫂和雷大哥護送了,夫人放心吧。”
姜南枝微笑:“你們做事,我一向都是放心的。”
樂屏又道:“上回夫人說的宅子,我和荷縷總共找了三間出來,位置大小都如夫人的要求,什麽時候挑一挑?”
姜南枝看她一眼:“你好像從沒問過我為什麽要買宅子。”
樂屏也微笑,道:“夫人想要買什麽東西,那買就是了,何必問呢?莫說是宅子,就是鋪子莊子,也都是常有的。”
姜南枝笑着搖了搖頭,往椅榻上歪去,靜了一會兒,慢慢說:“等慶姨娘平安生産後,我想搬出去住。”
久不聽樂屏說話,她又扭過臉,發現樂屏小小的臉上十分嚴肅,隐隐能看出心疼哀傷之意。
“好啦,”姜南枝小聲說,往腿邊的椅榻上拍了拍,“過來。”
樂屏緊緊繃着唇,依言過去,挨着她的腿坐了下來。
“你們四個當中,你年紀最長,也最懂事,所以這話,我先跟你說,”姜南枝聲音很輕,“也許會鬧得很不成樣子,我會成為滿城的笑柄,姜家的父母也不會輕饒我……可我,必須要這麽做。”
樂屏看着她,低聲道:“娘子要做什麽,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姜南枝心頭一柔,微笑說:“我知道。”
樂屏道:“姜家主子們,暫且不說,大爺這裏,恐怕會糾纏到底,要是這樣,買城裏的宅子,不如買外頭的地方。”
姜南枝微微訝異,醉意醒了大半,“你說什麽?”
樂屏十分認真地說道:“娘子既然非走不可,大爺又不肯和離,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許會一氣之下休妻,到那時,娘子留在這城中,又有什麽意趣?還不如往城外,或是直接遠去別處,把這裏的紛擾,全都抛到腦後才幹淨。姜家的老爺和老夫人,容婢子說句不敬的話,家裏大爺和三爺在他們跟前,都成家立業,兒女成群的,娘子有什麽好不放心呢?”
姜南枝怔了一會兒,忽地一笑,道:“你說得對。”
樂屏便接着說:“城裏的宅子,也可買上一間,娘子手裏的鋪子和莊子總要接着經營,将來要時不時回來看看的,這些,娘子覺得呢?”
姜南枝道:“等事過境遷,這些當然要管起來,我和你們大家還是要好好過日子的。”
樂屏聽她這麽說,明白主子只是想離開白府,并沒有灰心厭世的意思,頓時高興起來,道:“娘子這樣,我們就都放心了,外頭的事情,有什麽安排吩咐,只管讓我們去做就是了。”
姜南枝淡笑笑,拍拍她的手,柔聲道:“不急。”
樂屏點點頭:“其實,這一年來,娘子把我們都漸漸地都調去外頭,又把白家的人從鋪子裏撤出來,我們多少也是知道娘子的意思的。”
姜南枝把臉抵在椅榻上,低低嘆了口氣,說:“希望事情順利一些吧。”
姜南枝還是想要自己靜一靜,于是讓樂屏先下去了,外間天色全黑,院子裏極為安靜,這安靜當中,她躺了半晌,忽然聞到了一陣花香。
從窗外傳來,隐隐約約,像是荷花的香氣。
她坐起身,往窗外望去,果然看見窗棂上擺着數枝飽滿可愛的荷花苞,在過去細看,花苞上還有不少清靈的水珠。
心裏一下子暢快許多,她執起花枝,左右看看,确定無人,低聲道:“你回來了?”
話音落下,餘歸便出現在了她眼前。
兩人隔窗相對,餘歸微笑看着她說:“這是宋家後院蓮花池中新摘的,他們家今夜張燈結彩,拿給你沾沾喜氣。”
姜南枝高興地輕嗅了一下,“謝謝。”
餘歸道:“聽說你喝了好幾杯?現在怎麽樣?”
姜南枝笑道:“聽誰說的?我已經全醒了。”
餘歸并不回答,深深看了她半晌,把姜南枝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正要說點什麽的時候,他才緩緩道:“有件事,想要告訴你。”
姜南枝:“什麽?”
“我打算要走了。”
這話好似分量頗重,姜南枝頓時呆了。
“走……走?”
餘歸看着她的眼睛,“之前跟你說要到秋後才走,只是現在,我有一些別的事要處理,實在不能久留,走之前,想來跟你告個別。”
姜南枝握着荷花莖的手無意識得收緊,莖上密密麻麻的小刺硌得她指尖些微刺痛,怔怔地問:“立刻,就要走了?”
餘歸點了點頭,像是有些感慨似的,又是一笑,道:“相識一場,是開心的事,我之前給你的那些藥丸,你要好好留着,不僅是為了別人,也是為了你自己。”
姜南枝卻不在意那些,追問:“那,那株花藤怎麽辦?”
餘歸道:“到了冬天,它就會枯萎的,你不必在意,由它循着時節敗了就行,它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
也不知道這句話刺激到了什麽敏感之處,姜南枝眼底驀地浮起一陣黯淡,唯恐失态,她忙垂下眼簾,擠出一個笑來,說:“這樣啊。”
這幾個月她忙着家中的事,免不了要和白樸瑛糾纏,是餘歸一直相陪,雖從不說什麽勸慰的話,卻是常與她交談,說些外間趣事,或妖界光怪,或人間百态,讓她總能忘卻煩惱,久而久之,她習慣了有這樣的人在身邊,一心以為他秋後才會離開,誰知道竟會這麽突然要走。
餘歸近前一步,在窗前站立,溫和地說:“我也許不會再回來了,南枝,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還是第一次,他這麽叫她的名字,溫柔而有力,姜南枝心緒不寧,從胸膛至喉嚨如同慢火灼燒,熱意湧動,眼裏都微微發燙,擡起眼簾,勉強道:“……我知道了。”
餘歸緩緩呼出一口氣,“那好,還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嗎?”
姜南枝幾乎想逃走,并不想面對這一刻,可她腳下生根,強迫自己表現得從容得體,微笑說:“我一直很感謝你,為了許多事。”
餘歸眼中似有纏綿之意,低低問:“是否,也為了你自己?”
姜南枝神情一滞。
下一刻,餘歸臉上展出笑來,“好了,”他後退半步,“告辭。”
‘辭’字仿佛還在半空,他身影已經如風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姜南枝手中荷花散落在地,急着攀去窗棂,探身望去,卻什麽也看不見。
他竟然如此迅速,當真走得毫無留戀。
姜南枝愣在當下,不知不覺,眼眶中熱意凝結,她忙仰起臉,硬是将未溢出的眼淚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