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三十
誰也沒有見過姜南枝這個樣子。
她那因為倉促而未梳攏的頭發,在大步疾行之下披散于肩頭,加上臉色極其陰沉,雙眸如星,寝衣外頭攏着的那件衣袍色如深潭湖水,融于夜色當中,讓她整個人透出一股令人生懼的寒意。
管家仍在秋姨娘院子裏跳着腳胡亂轉圈,已被罵了好幾次,愁眉苦臉,不知道該不該再叫。
姜南枝則一路橫行,什麽門房仆從一概不管,直接從院門闖了進來。
管家一看,如蒙大赦,叫道:“夫人!”
這句‘夫人’是壓低聲的,他也不敢對上姜南枝的目光,默默低頭擦拭額頭的汗。
姜南枝身後跟進來一衆仆從,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出,連眉姑也跌跌撞撞撲過來,顧不得禮數,往她跟前硬着頭皮攔着哀求道:“夫人,您息怒……我去,我去叫大爺。”
姜南枝還未說話,就聽見從寝房傳出的一聲罵聲:“吵什麽?說了滾遠些,沒聽見嗎?”
眉姑還在說:“夫人息……”
姜南枝一把将她推開,連走幾步來到寝房門前,一腳‘砰’地一聲,把門猛地踹開了。
秋姨娘發出一聲驚叫,白樸瑛從床榻上滾出半邊身子,他正在情迷意亂之間,忽地看見姜南枝冰冷的臉,不由一凜。
姜南枝站在門邊,盯着他,一字一句說:“穿好衣服,馬上去看慶雅。”
一陣衣裳響動聲後,秋姨娘一張暈紅的小臉從帳後探了出來,看見姜南枝那閻羅一般陰沉的表情,弱弱地顫抖着說:“夫,夫人。”
又看向白樸瑛:“大爺,您,您快去吧。”
她到底還是懼怕姜南枝的,想到要是夫人真動了怒,恐怕讓步的還得是大爺,就像那次在書房那樣,夫人都敢動手打大爺,大爺不還是沒如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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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是有些飄飄然,但還是吃過了教訓,這個情況是絕不會愚蠢到攔人不放的,所以管家第一次叫的時候,她就說讓白樸瑛過去,是白樸瑛欲念上頭,怎麽都不肯走。
白樸瑛原本看見姜南枝,已經清醒了些。
理智稍稍回籠,稀裏糊塗的,正要穿衣下床,不料秋姨娘這麽柔弱無助的兩句話響在耳邊,他渾身一熱,即刻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扳過她的身子,道:“你怕什麽?爺還能委屈了你?我今天還就不去了,穩婆大夫有的是,讓慶姨娘争氣點,自己好好生!”
秋姨娘驚呆了,張大了嘴,愣愣看着白樸瑛。
莫說她震驚,外頭聽見這句話的一幹下人,也集體吃了一驚。
大爺瘋魔了不成?
秋姨娘唯恐自己事後要做替罪羊,只在心裏叫苦,不看白樸瑛,心驚膽戰地扭着臉望向姜南枝。
姜南枝胸膛起伏了兩下,看着她說:“你下來。”
秋姨娘當即掙脫白樸瑛的手,衣衫不整地滾下了榻。
白樸瑛眼神迷離,口中說:“站住!”
秋姨娘豈敢耽擱,跌在地上膝蓋一陣生疼,她也一聲不吭,連滾帶爬地往外跑。
到門口時,院子裏她的婢女忙上來抱住她,陳氏也在一旁,鎮定着低聲說:“快把姨娘送去更衣。”
婢女護着秋姨娘離開,而寝房當中,白樸瑛怒容滿面,瞪着姜南枝,道:“好啊,你可真是威風,現在怎麽?要把我綁走?”
即便是盛怒之下,姜南枝也察覺出了不對。
人心易變,也不至于變到這個程度。
還是說,她一直高估了白樸瑛的品德底線?
無暇再想,也沒有強迫他去陪伴慶姨娘生産的意思了,姜南枝回過身,朝管家道:“大爺神志不清,言行無狀,你叫幾個人來,帶他去祠堂,在母親的牌位面前清醒清醒。”
管家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什麽?
裏間傳來哐當一聲巨響,不知是白樸瑛砸了什麽東西。
姜南枝閉了閉眼睛,道:“再耽誤下去,他要殺人放火了。”
管家還在神游,有人狂奔而入,绮兒驚慌地喊:“夫人,不好了!慶姨娘暈過去了!”
姜南枝眼神一厲,喝道:“還等什麽?!明日我自會去請族老出面,要是慶姨娘出事,我看他白樸瑛有什麽顏面見列祖列宗,他那公署小官,恐怕也不必當了!”
管家登時驚醒,道:“是!”
姜南枝又看眉姑,“你要留在這裏就留着,要敢阻攔,我事後第一個收拾的就是你,绮兒,走!”
趕回慶姨娘院中,顧不得衆人看着,姜南枝先喂了她一顆餘歸留的藥,幾番順氣之後終于咽了下去,把她救醒了過來。
但一直擔憂的生産難關果然沒躲過,慘叫聲聽得人肝膽亂顫,院裏渡劫一般忙碌着,其他下人們也跟無頭蒼蠅似的亂撞。
這一邊,管家捏着一把汗,到底還是聽了女主人的話,帶了四五個壯實的男仆,把白樸瑛‘請’去了祠堂。
奇怪的是,一開始還暴怒痛罵的白樸瑛,在進了祠堂後,忽然就乖順了,跪在白老夫人的牌位面前,失魂落魄地發呆。
管家吓得半死,暗地裏忙着吩咐請大夫,府裏也議論紛紛,都說大爺瘋了。
直到天色将明,慶姨娘終于産下了一個女嬰,渾身青紫,穩婆翻來覆去拍打了許久,才讓這小嬰兒嗆出一口羊水,弱弱地哭了起來。
慶姨娘昏昏沉沉的,聽到孩子哭,還沒什麽反應,等穩婆把孩子抱到她面前,她一看孩子,又瘦又小,還皺皺巴巴,哭得臉上通紅,簡直難看得要命,終于崩潰大哭出聲,哭到幾近昏厥,慌得碧姨娘連聲勸她說過幾天就好了,不等滿月,就肯定是個極漂亮的小娘子。
她們哭哭笑笑地說着話,姜南枝則退了出來。
一夜未眠,她仍精神緊繃,毫無睡意,也不去換衣梳妝,叫人把秋姨娘帶過來,在銀杏院子裏問了一番話。
秋姨娘知道夫人這麽一怒,連大爺都被關進了祠堂思過,早被吓破了膽,聽說慶姨娘安然産女,慶幸之心遠大過嫉妒,被問起白樸瑛連日的狀況,也不顧上嬌羞,忙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姜南枝聽到那些不堪的私帏之事,忍不住打斷,偏過頭道:“绮兒,你出去吧。”
绮兒正難受,忙答應道:“是。”
等她走後,秋姨娘吸吸鼻子,又輕聲細語說:“就是這樣,夫人,我不敢說謊,大爺他……他要做什麽,我也不敢拒絕呀……”
姜南枝沉默半晌,看着她,忽然問:“你同他厮混多日,有沒有看出,他是否用過那些不幹淨的藥?”
秋姨娘吃了一大驚,吓得腿都軟了,撲通一跪,哀聲道:“我,我可絕對不敢!自從禁足之後,我就從來沒出過府,院裏的下人都是眉姑換了一輪的,我也弄不到那下流東西的啊,至于大爺,至少我從沒看到過,假如他在外頭……那我就不能知道了。”
姜南枝擺擺手,“別跪了。”
秋姨娘不敢起來,膝行到她腳邊,抱着她的腿哭道:“夫人,是我糊塗,我是想讓大爺寵愛我,可我真的不敢迷惑大爺,讓他把正事荒廢了,我自己也奇怪,大爺實在像是變了一個人,我猜想大爺是不是外頭認得了什麽人,才學了那些樣式……”
她抽抽噎噎地說着,讓姜南枝陷入沉思。
也許是她想多了,何必要為白樸瑛找理由呢?
他本就是個荒唐無度之人,再受到一些淫逸誘惑,變成今天這樣,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要這麽放任不管下去嗎?
府裏現在有了小郎君和小娘子,這些人還要靠他這位大爺生活下去,任由他如此,只怕……
如此想法,只在下一刻便凜然驚醒了。
白樸瑛如此不堪,愧對先祖,這是他自己的過錯,這份過錯,難道要讓她姜南枝來背負?
她已經替他保住了一雙兒女,對得起曾經那點夫妻之恩,難道還要再操心他是否會荒廢事業、敗送家宅?
可笑!
世人把這些加諸在女子身上,讓那些男人肆無忌憚地、居高臨下地禍水東引,什麽宗婦之責,什麽為妻之任,都可笑至極!
姜南枝如醍醐灌頂,再沒有那些聖人心腸,讓秋姨娘退下,自己回且歸院,梳洗整妝,坦坦蕩蕩地去往祠堂。
管家這回把主人送進祠堂,已經是心膽飄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小命不保了,守在祠堂外一動都不敢動,一夜過去,唇焦口燥,臉色青灰,見姜南枝過來,像見到救星似的,趕緊迎上來見禮。
姜南枝道:“鬧了嗎?”
管家說:“沒有沒有,一點都沒有。就是天擦亮的時候,要了一杯茶喝。”
“把門打開,我進去看看。”
“哎,哎,好。”
祠堂裏牌位森森,白樸瑛在蒲團上半跪半趴,看起來很凄慘的樣子。
姜南枝走到白老夫人牌位前,點香拜過,才回身看他,緩緩道:“慶姨娘生了一個女兒。”
白樸瑛動彈了一下,擡起了那張灰白的臉。
他如今毫無儀容可言,眼眶中血絲密布,不知道的,還以為剛剛拼了命生孩子的人是他。
姜南枝又道:“我派人去公署給你告了假,我們,談一談吧。”
白樸瑛努力眨眨眼,翻身坐起。
他有種怪異又清醒的感覺,仿佛做了好一陣沉迷的夢,醒過來的時候,忘記了夢,也忘記了忘記。
“我,”一張口,嗓子幹啞難耐,他連咳了幾聲,“我馬上去看孩子。”
“那個不急,”姜南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再說,你不是不願意看的嗎?”
白樸瑛頭突突地疼起來,“你……你威風也逞了,還不滿意嗎?”
姜南枝道:“嗯,我很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