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一
三一
白樸瑛滿目譏諷,冷笑一聲,道:“是啊,你對我,什麽時候滿意過?”
姜南枝道:“有過的。”
白樸瑛一愣。
姜南枝接着說:“大概,在我們成婚的第一年。”
白樸瑛耳邊充斥嗡嗡鳴聲,那些久遠的記憶湧上心頭。
姜南枝十餘歲時,就有佳名在外,溫雅端莊,容貌出塵,富有才情,能娶到她做兒媳,白老夫人歡喜得在大婚前幾乎把整個白府都整修一新。白樸瑛自然也是高興的,他那時初初入仕,正是春風得意時,又娶了如此佳人,因此在成婚的頭一年裏,對姜南枝百般呵護,殷勤體貼,無處不周到。
那應該是最快樂的時光了。
姜南枝除了做妻子和兒媳完美無缺,無疑也是一位極好的主母,白老夫人有意放權,讓她掌家理事,她也做得很好。
那時白樸瑛覺得妻子樣樣都好,并不知道,這是建立在夫妻忠貞、敬愛相守的基礎上。
因此,當他在孝期結束,意欲納妾時,才驚奇地發現,自己的妻子居然如此不可理喻。
人皆有劣性,白樸瑛的劣性尤為明顯,家中雖有極好的妻子,時日久了,也不覺得十分可貴了。
後來的時間裏,他反反複複地在新歡身邊逍遙取樂、在舊愛面前纡尊降貴求和,并且始終認為姜南枝終會回心轉意——至于是非對錯,他自認自己肯定沒有錯,至少沒有很大的錯。反而是姜南枝幾次三番做出出格的事,而他看在夫妻情分上,都容忍下了。
“你……”白樸瑛呆呆看着姜南枝,“你是一輩子,都不願意原諒我了?你要一輩子,都這麽過日子?”
姜南枝平靜地說:“你想說,你現在這副樣子,都是因為我不肯原諒你嗎?”
“難道不是嗎?難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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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責任,”姜南枝截斷他的話,聲音比目光更冷,“你沉溺女色,不顧兒女,荒唐透頂,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不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我沒有責任,督促你做個好人。”
白樸瑛被說得有些發怔,眉頭緊緊皺着,仿佛一直以來堅定的認知被推翻了,一時間很茫然。
姜南枝卻從沒有這麽暢快過。
“在母親的牌位面前,”她道,“我問心無愧,你能嗎?”
白樸瑛的喉嚨艱澀難耐起來。
他太居高自滿,父母故去後,年紀輕輕就掌家作主,無論人族人,外人,下人,沒有人這麽尖銳地指責過他,只有姜南枝曾說過類似的話,但他沒能聽進去。
書中說,人該時時自省內修,這麽簡單的一句話,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母親善待我如親女,我看在她的份上,已做了許多事。碧姨娘和慶姨娘本性善良,誤會解開後已經相處和睦,你有了一雙兒女,兩個孩子亦能相伴相攜長大成人,白樸瑛,我不虧欠你什麽。你身邊的婢女,我成全她們的終身大事,算是為白府積德,你欺辱小春,我不能把你如何,只好盡量彌補她,現在她也算有了新生活,放下了怨憤,白樸瑛,你應該慶幸她是個心軟的人。”
姜南枝緩步走到他身邊,字字句句敲在他心口上。
“秋姨娘當初有心作惡,你只把她禁足了事,太輕了,但現在她争寵出格,其實大錯在你,我要罰她,你不能阻攔,至于你自己,”她輕描淡寫,“随你吧,”
白樸瑛渾身一震。
她做的那些事,那些仁德、善舉,每一件究其根本,是為了母親,為了白府,為了其他人……都不是為了他。
見姜南枝轉身欲走,他倏地站起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臂,“站住!”
姜南枝一點表情都沒有。
既沒有厭煩,也沒有驚慌,看着他說:“你要幹什麽?”
白樸瑛嘴唇發着抖,瞪着她:“你為什麽……為什麽能這樣冷靜,無情?”
姜南枝:“我無情?”
白樸瑛咬牙:“不僅無情,你還如此清高,眼裏容不下一點沙子!你做的那些事,無非是為了你白府夫人的賢名,你讓滿府的人都敬重稱贊你,卻讓我成為了聲名狼藉的惡人,姜南枝,你好厲害的手段,好硬的心腸!”
姜南枝用力掙了一掙,沒能把手臂掙脫出來,便就由他抓着,回說道:“你今天才知道嗎?”
白樸瑛道:“我确實早就該看清你的為人,你是高門貴女,最不缺的就是這些後宅伎倆,但你真的以為,我不能把你怎麽樣?”
姜南枝微微擡眉:“那你要把我怎麽樣呢?休了我嗎?”
白樸瑛手上力道一松,“休了你?”他露出森白的牙齒,“你大概,很想讓我休了你吧?”
姜南枝把被攥痛的手臂收回身後,整了整衣衫,不以為意地說:“你休不了,我做錯什麽了?”
白樸瑛冷笑:“不用激将,你同我一起為母親守孝三年,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休了你,況且我為什麽要休你?讓你離開這裏,好天高海闊?”
他面目猙獰森然,再次狠狠将姜南枝扯到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你既然想做好人,那就接着做吧,想懲治誰,自去懲治好了,沒有了秋姨娘,我大可以再納,若說為了名聲不便妻妾成群,我大可以去外面自在尋歡,而你,你就待在這個府裏,給我好好做你的白、夫、人。”
姜南枝聽見了胸口砰砰的劇烈的心跳聲。
大概是因為,眼前這個人一而再無底線的言辭讓她實在是一陣陣作嘔。
她偏過臉,看向了案臺上白老夫人的靈牌,心下惘然,又十分地決絕了。
白樸瑛看見了她的神情,心中忽地刺痛,扭頭看才發現她看的是母親的靈位,不知作何感想,重重松開手,将她推得後退了兩步。
就在這兩步之後,姜南枝收斂情緒,兩廂靜默對峙起來。
許久,白樸瑛才慢慢閉上眼睛,道:“看在母親的面上,我不會苛待你,你我夫妻緣盡,以後,除去祭祀外出,不必再見了。”
姜南枝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麽,并未答話。
白樸瑛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走到白老夫人牌位前,點了香,鄭重拜上三拜,繼而轉身,仿佛下了決心一般,昂首闊步地走出了祠堂。
他既出來,管家自然哆哆嗦嗦迎上去,躬着身子叫了聲:“大爺。”
白樸瑛瞟了他一眼,道:“我近來混沌失态,的确該到母親面前反省。”
管家心下大喜,擦擦頭上的汗,只管把身子躬得更低。
白樸瑛道:“昨晚事态情急,加上慶姨娘産女大喜,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若有下次,一律按欺主惡仆處置,我問你,這府裏誰是主子?”
管家趕緊回答:“當然是大爺!”
白樸瑛冷笑:“你知道就好。夫人主理中聩,宅院之內你盡可聽她的,但這個家姓白,不姓姜。”
管家心苦如黃連,哪敢說話,只能連連點頭。
白樸瑛自回房洗漱更衣,往慶姨娘院中去。
慶姨娘閻王殿前走了一遭,回憶起生産時竟然叫了大爺,便十分痛恨自己,心想怎麽就癡心妄想至此,叫他幹什麽?
好在現在有了孩子,從此只要養育女兒,就終身有靠,更加不必在意男人了。因此白樸瑛去時,她故意裝作虛弱,只說了兩句話就告罪說失禮,自己要休息了。
白樸瑛便敷衍着說讓她歇息,自己則去看了一眼剛出生的女兒。
兒子現在已經會笑會爬,很是可愛了,過些日子這女兒長大些,大概會更可人,他心中很是滿意。
其實從祠堂出來,他已經完全想開了。
妻妾什麽的,都是外人,自己兒女雙全,還執拗在這些人身上幹什麽?
想要體貼的女子服侍,又不是難事,反正姜南枝怎麽都會替他保全夫妻和睦的顏面。
姜南枝還在祠堂。
她從袖中取了帕子,仔細将白老夫人的牌位擦拭了一番。
人生際遇,真是不可強求,府裏有些老仆會感嘆老夫人去得太早,才沒能約束大爺,讓他恣意妄為,致使主家夫妻失和至此,仿佛又是将白樸瑛的過錯,安到了白老夫人身上。
可想而知,這世道對男子真是太寬容了。
一個男子做錯了事,要怪母親早亡未能約束,或是怪妻子怨怼未能勸誡,甚至怪妾室妖嬈引逗……總而言之,錯的都是別人。
而他自己,如果有人在旁時時管教、勸誡、安撫、照料,必定會是個很好的人。
姜南枝擦拭完了牌位,便看着它,溫柔地說:“母親,希望你不要怪我,不過,如果你真的要怪,我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五指漸漸收緊,香案中袅袅煙縷之下,眼裏閃過銳利決斷的光彩。
“母親,我要走了,除非我死,否則,不改主意。”
言罷,她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剛側過身子,眼簾一擡,好如天降驚雷,她圓睜雙目,倏地愣在當下。
那個本以為已經悄無聲息離開,再也不會出現的‘人’,正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夏去秋來,他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變,只是身上不再是厚潤的深綠,而是換成了落葉一般的枯綠色外衣,讓他從濃烈變得溫和,更不用說,他還淺淺地,微不可見地牽着嘴角。
姜南枝難以置信地狠狠眨了幾下眼睛,然後……無知覺地張口:“你,你……”
餘歸朝她走了一步。
這一剎那,姜南枝的眼眶就盈滿了微紅的水光。
她也并不是難過,也并不是開心,只是有一種突如其來,無法控制的激動,熱流仿佛是從心底裏湧動出來,飛速地湧到了眼睛裏。
“你,沒有走,是不是?”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滾滾的熱流又湧回了嗓子裏,讓她的聲音沙啞而哽咽。
餘歸又朝她走了一步。
“你在這裏,”他嘆息一樣地說,“我又怎麽會離開呢?”
下一刻,姜南枝猛地把身子扭過去,用發抖的手捂住了嘴唇。
她就這麽側對着他,妄圖遏制那股肆意的熱流,然而心頭的酸軟掌控了一切,越是忍得努力,越是連脊背都微微地抽動起來,眼淚很快失去控制,一滴連着一滴傾瀉而下,滾燙地濕了滿面。
餘歸的眼神不像當初那麽坦蕩了。
他不在乎這是什麽地方,也不想顧及別的,只想馬上用力地抱住她,可剛來到她身邊,姜南枝卻忽然擡手,止住了他的靠近。
餘歸立刻停住伸手的動作,愛憐地看着她。
抽泣聲從指縫中溢出,姜南枝想要攔,卻只能将那一點泣音揉成破碎的嗚咽,而後胸膛更加滾燙沸騰起來,如萬馬同奔,轟隆隆的,仿佛在告訴她自己:哭吧,這是沒什麽的。
于是,她順從本心,放棄了抵抗,無聲地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