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西西莉亞
西西莉亞
西西莉亞在一個喧鬧的市集醒了過來，她睜大一雙水藍色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這個地方。
到處是小商販叫賣的聲音，偶爾有踢踢踏踏的馬蹄車，然後有馬夫揚着鞭子揚長而過，地上留下深深兩道泥水印子。
賣牛奶的大嬸嚷嚷着小心小心，在擁擠的人行道上還是撞到了欄杆，牛奶瓶子七歪八倒。
在這個湖水鎮的春日午後，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搖籃裏咿咿呀呀說話的孩子，更沒有人會撩開她的額發去看她額頭上的胎記。
那是一個逆轉的十字劍。
劍柄上甚至能辨認出玫瑰花瓣。
湖水鎮太小了，也太偏辟了。
鎮民們忙着數兜裏的鎳幣銅幣，到底能換多少牛奶或是新鮮水果。
誰也不會聯想到《天空經文·末日啓示錄》這一章的字句——
戰争女神将會降臨人世，帶來永夜的深沉與黑暗。
小艾文緊緊拽着媽媽的衣角，不讓她走開。
他指着牛奶棚旁小巷口第三個垃圾桶，非要讓媽媽去看看拿籃子裏是不是躺着一只小貓咪。
媽媽皺着眉，抱怨一句太調皮了，卻還是不情不願跟着小艾文去看搖籃。
破搖籃裏，躺着一個銀色卷發的小女嬰，一雙湖水一樣透明的眼睛卻是上上下下不停打量，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神吶，”媽媽忍不住驚詫，“這是個才出生一天都不滿的孩子，唔，估計才十個小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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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怎麽被扔在小巷子口的？一定是外來人幹的。湖水鎮民可不會這麽做。”
媽媽輕輕抱起孩子，拍拍她的背。
“小艾文，我們把她送到棄嬰堂去吧，長老院的長老們一定很樂意收養她的。”
“他們現在正好在煩惱招不到修女呢。”
媽媽微笑着說，手臂緊緊抱着小女嬰，輕輕搖晃。
“不要！”小艾文立即表示強烈抗議，“我才不要呢！”
“我要一個可愛的妹妹！”小艾文嚷嚷起來，“我連名字都想好了呢。”
媽媽十分驚訝，詫異地打量自己七歲的孩子。
他剛剛說什麽？
他連名字都想好了？
“小艾文，我們家裏供不起兩個孩子呀，”媽媽騰出一只手，溫柔地撫摸小艾文的腦袋，頗為苦惱地解釋起來，“如果我們足夠富裕，我早就替你生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現在的孩子呀，如果不去聖學院讀書，将來只能一輩子在湖水鎮上賣堅果彩虹糖。”
“小艾文，你想将來這個妹妹一輩子在湖水鎮上賣彩虹糖嗎？”
“小艾文？”
媽媽突然發現小艾文正踮起腳尖，在用手指戳小嬰兒腦袋。
“她叫西西莉亞。”
小艾文突然說。
“呃？”媽媽完全愣住了。
“媽媽，我答應你，我會成為聖學院最優秀的學生，然後一直到帝都去考上國立聖學研究院。”
“讓我養她吧。”
小艾文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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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莉亞成長的速度非常驚人，三個月的時候已經長得像個一歲左右的嬰兒，會爬會說話會哭鬧會數數。
她尖尖的耳廓與銀色蜷曲的長發，委實讓艾文的母親瑪利亞擔心，種種跡象都暗示着這可能是來自精靈異族的孩子。
精靈族曾經與世無争住在森林裏長達數千年，可是從三十年前開始，黑暗精靈的力量覺醒了，整個精靈族都在一夜之間叛變了神的領域，然後成為了惡魔的使徒。
一開始，它們只是小打小鬧，躲在黑暗中偷偷捉弄鎮民。可是事情越演越烈，孩子們接連失蹤，然後在附近迷霧之森被找到。小孩子們不是少了耳朵就是少了半個眼睛，目光呆滞，神情萎靡，仿佛被吸幹了靈魂。
鎮民們憤怒了，他們帶着守城傭兵、吟游法師、教堂牧師與長長的弓箭一起來到迷霧之森，對整個蔥蔥郁郁的深林展開了地毯式搜索，發誓要捉住每一只黑暗精靈。精靈們卻早就躲了起來，憤怒的鎮民們無處發洩憤怒，幹脆一把火燒光了整個迷霧之森。
法師們念起咒語，将森林封印了結界。
從此之後，迷霧之森的霧氣更加嚴重，透過層層疊疊的霧氣，也只能看見無數黑漆漆燒焦的半截巨木。
如果被鎮民們發現，艾文家偷偷養了一個精靈，那麽下場可想而知。
就在小艾文母親忐忑不安的第二天，西西莉亞卻褪掉了尖尖的耳廓，變回了一個嬰兒該有的圓鼓鼓樣子。小艾文母親長長籲了一口氣，這免除了她一個良心的考驗。
說是考驗——
那是因為現在已經沒辦法把一個“疑似”精靈的棄嬰，再扔給棄嬰堂了。精靈的棄嬰，可是會被直接處刑的。
那麽只剩下偷偷将她扔到迷霧之森，讓她自生自滅。
小艾文母親摸摸胸口，偷偷疊好麻袋，唔，現在用不上了。小艾文不動聲色看着這一切，他小嘴撅-起-來，十分不滿。
“媽媽，你怎麽可以這樣。”
“你還教我要做一個好人呢。”
“嬰兒總是無辜的。”
他一口氣說了三條，每一條聽起來都正氣淩然。
小艾文母親十分無奈，感覺現在的孩子被教育得太好了。他們滿嘴都是書本上的大道理，衆生平等，如神寬容，諸如此類長大以後都會被扔到垃圾桶的話。可是她要怎麽說呢？總不能告訴小艾文——
哎呀，如果寬容與正義真的存在的話，你的父親就不會扔下我們倆在這個孤零零的小鎮了，你也不會是小艾文了。
是的。
他叫艾文。
她叫小艾文的母親。
鎮上的人都默認他們是沒有姓氏的家族。因為未婚生子不是一件光彩事，在哪個時代都不是。
湖水鎮的人會十分溫柔地跳過這個敏-感-話-題，然後客客氣氣招呼一句，說小艾文去射箭了呀，真是勇敢的孩子。
小艾文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的小艾文氣鼓鼓搶過麻袋，然後小心折疊很多層，最後捆上繩子塞到自己床底下，這樣就沒有人能搶走他可愛的妹妹了。
別人家都有好多兄弟姐妹，父親母親老人長輩甚至年長的女傭幫工。可他們家啥都沒有。
甚至連貓咪都沒有。
一開始他只是想要一只貓。
很多年以後，一個晴好的午後，在西大陸遼闊平原上有數十萬列陣的騎士，面對着烏壓壓洶湧的異族軍隊。小艾文騎在馬上，馬蹄子不安分，踢踢踏踏踢着塵土。他忽然想到這一句，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
西西莉亞在襁褓中，以一種超常人的姿态飛速成長。她會說會笑會鬧，會對着小艾文咯吱咯吱學着老鼠叫。等到半年一過，她已經出落成一個三歲左右小孩子的模樣，大眼睛忽閃忽閃，仿佛裏面總是藏着一千個陰謀詭計等着捉弄小艾文。
小艾文母親感覺已經無法對鄰居解釋，他們家收養的這麽個流浪嬰兒到底是個什麽品種了。幸好她外表一切正常，像個普通女孩子一樣，只是以十幾倍于常人的速度在生長。小艾文母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
當隔壁賣火柴的老太太翻看着報紙，靠着門廊，唠嗑着湖水鎮各式各樣的小道新聞時，小艾文母親看似不經意說一句，“混血的孩子總是流淌着魔幻的血液，哦，她個子長得這麽快，我都來不及織衣服了。”
“你知道的，有些小孩子一天能頂上別人一年。”小艾文母親遙遙指着街道另一頭，梧桐樹街道的盡頭是聖學院的音樂特別學堂，那裏的孩子們都有着異于常人的音樂天賦，十三歲的小孩子就能拉出聖殿堂級別的小提琴來。
賣火柴的老太太搖搖頭，說一句世道真亂。她開始懷念三十年前的好日子，那個時候貧富差距還沒有那麽大，音樂學院的學費也沒有那麽昂貴，一個年薪十萬鎳幣的湖水鎮民還是能夠把孩子送到音樂學院的。
“現在好了，要天賦，還要鎳幣。”賣火柴的老太太咳嗽一聲，眯着眼睛看着太陽，“等着吧。”
等着吧。
說不定有一天——
當小艾文蹦蹦跳跳穿過門廊時，就聽到了一句非常驚悚的話，這話讓他好幾個晚上都徹夜難眠。
一個帶上泛銅鏽老花鏡的賣火柴老太太，對對着他母親長籲短嘆，“先是念不起音樂班，再是喝不起牛奶，總有一天連太陽都會變成奢侈品，這世道只會越來越壞。”
小艾文懵懵懂懂，聽得一知半解。
他以為母親會三言兩語打發賣火柴的老太太，笑着說這是無謂的擔憂之類，再安慰兩句“您看牛奶才兩個半鎳幣一瓶，怎麽可能買不起呢”。
可并不是。
他的好母親一改往常那幅居家中年媽媽的模樣，一字一句接口說，“是呢。”
“西大陸的公元紀年一直延續得好好的，自從艾森大帝創造西大陸最大的帝國以來，我們見證過好輝煌榮耀的日子。”
“可三十年前的裂縫，把這一切都毀滅了，高昂的物價、不被祝福的魔法、受限制的聖術……”
賣火柴的老太太一聽到“三十年前”幾個單詞，就開始連連擺手，打斷他母親，“不說了不說了。”
然後小雞仔咯吱咯吱叫嚷着穿過前庭，然後陽光從老太太的指縫一直散到火柴盒子上，然後鄰居們開始聚攏來，商量着新年宴會。小艾文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爬到欄杆上去偷偷看一眼幼兒床上的三歲女孩。女孩子在夢裏笑得十分甜蜜，蜷曲的銀發一直垂到腳踝。
糟了，她的頭發太長了，要修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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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莉亞視角）
西西莉亞安靜而沉默地注視着這個陌生家庭。這裏溫馨又簡陋，到處是“恰到好處”的裝修。廚房用的刀叉不是純金的，也不是純銀的，但也不至于是鎳銅合金。他們家愛用錫水壺，外面鍍一層銀，上面還雕刻一些複雜的花紋圖案。總之很有生活氣息。
吃的也是。
西西莉亞從喝牛奶到糊糊小麥粥到粗糧面包早餐。
偶爾也有精致白面包，上面還會塗一層奶油。
讓她驚訝的是，她從來沒有見到小艾文母親出去幹活。她有自留地，就是宅邸後院一小片土地，壓根不夠他們家族三餐，更遑論出去賣錢。小艾文母親也不去給貴族家幫傭或者高檔一點當個家庭教師，不，她甚至沒有像隔壁鄰居一樣，好歹出去賣個火柴。
但是小艾文仍然被送到小鎮上排名第一的聖學院初級班去上課。雖然小鎮上只有三所學校，但是大多數鎮民都會選擇另外兩所“價錢相對合适”“教育質量稍微差點”的學校。
這很奇怪。
他們家族到底是靠什麽支撐整個經濟來源的呢？
哦，他們家族甚至沒有姓氏。
當然，西西莉亞知道她自己是個更加奇怪的存在。
湖水鎮上鎮民的魔法似乎只是停留在非常原始的水平，估計所謂的聖堂牧師與協會法師會好一點。
西西莉亞無法精确回憶——
她是誰？她來自哪兒？她要幹嘛？
這些問題粗-暴-簡單卻又讓她無地自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