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約瑟夫
約瑟夫
我再遇見約瑟夫伯爵,是在大雨夜的一個晚上。
他看上去頹廢、血腥、整個人松松垮垮。
一套髒兮兮的襯衫穿在身上,領結歪了一半,藏青色條紋西裝缺了半條袖子。
我猜他大概是和野狗打了一架,脖子上半圈牙齒印還在。
我蹲在咖啡館門口,把手伸給他。他蹲在臺階下,慌亂地找着眼鏡,長柄傘滾到路邊,雨水把他徹底澆透。
“約瑟夫伯爵?”我試探着喊他。
“……瑪利亞小姐?”他有些畏畏縮縮,絲毫沒有一個伯爵該有的風度。
在伊斯威爾莊園,那個風光無盡,連公爵家小兒子的劍法都敢嘲笑的人,去哪兒了?
哦,他甚至給國王寫過羊皮卷,泛黃的紙上是對稅法改革的最新倡議。
憂國憂民,堪付重任。
這是國王看完羊皮卷之後說的話,那一年約瑟夫伯爵只有十五歲。呵,說出來誰信呢?
此刻,我讓侍者替他換了幹淨的衣服,泡了一杯熱咖啡,坐在暖爐對面。
咖啡廳裏有輕盈的小提琴聲,拉的是升F小調小夜曲。
約瑟夫伯爵抱着咖啡哼唧哼唧,似乎在跟着音樂吟唱。
“別說了,別說了,”他擺擺手,阻斷我的啰嗦,“我自己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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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我才二十五歲,可是橡樹街的小夥子們都喊我叔叔了,他們以為我至少四十了。”
我看他一臉胡子拉渣,栗色頭發卷了銀白發絲,眼皮子周圍全是細紋。
說他快退休了我都信。
不過,伯爵是不會退休的。
這頭銜是終身制,還能繼承。
哪像我這個苦逼咖啡店小業主,別說退休,每日應對各種皇家檢查和苛捐雜稅,就好廢了半條命了。
“……”
約瑟夫伯爵藍黑色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老鷹一樣盯着我。
“瑪利亞小姐,您也老了。”
他毫不客氣。
我告訴他,我換了三次夫姓,送走了兩個私生子,現在每天捯饬着入不敷出的小咖啡館。
我能不老麽?
約瑟夫伯爵十分驚訝。
才十年。
怎麽就?
“您,您可是這個帝國最尊貴的瑪利亞小姐啊。帶着神谕降生,被主教祝福的女孩!”
他拍了桌子,咖啡嘩啦一聲翻到在地。桌子上的小沙漏翻轉一下,時間于是回到了十年前。
*
十年前。
伊斯威爾莊園的小女仆們,今天都分外忙碌。
聽說不止是各個地方的顯貴,連國王陛下都有可能親臨莊園。
國王陛下是鬼這個傳聞,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有人說他三頭六臂,有人說他身體透明,宛如幽靈,還有人說他耳朵是尖的,眼睛是金色的。
總之是個精靈,要不就是老鼠。
反正不是人。
尖耳朵的國王出現在宴會上時,整個熱鬧的晚宴變成了灰色。
仿佛一副油彩畫瞬間失去了鮮亮色澤,只剩下灰撲撲的定格。
整個大廳喧鬧的聲音一下子寂靜下來。
時間被罪惡魔法凝結,沙漏被抛到半空。
仆人們舉着盤子的手尚未放下,貴族少女們的腳尖劃過半個圈,剛想轉一個華爾茲優雅的舞步。
紳士們的酒杯碰了一半,還來不及喝到唇邊。
只有國王一個人色澤鮮明,穿了極為華麗的紅底金色長袍,穿梭在舞會大廳。他牙齒尖銳,鼻子嗅着美味。香甜可口味道——是血。
他挑食。
尖耳朵刺穿空氣,不停轉動。尋覓着獵物的氣息。
年輕的、新鮮的、貪婪的血液。
讓他大快朵頤。
這個時候,一個少女提着裙擺,跌跌撞撞沖到宴會大廳。口中喊着,不好意思,挑鞋子挑晚了,不會錯過國王致辭了吧。
一個少年也緊跟其後,喊着,遲到了遲到了,手中是一卷厚重羊皮卷。
他們看到懸浮在空中的靜止畫面,吓得不輕。
國王也驚訝。
為什麽唯獨這兩個人沒有受到“時間凝結魔法”的控制?
他們是誰?
哦。
國王認出來了——
這倆可是帝國的寶貝兒。神谕說他們可是掌握着帝國的未來。
國王想,他要好好招待下“帝國的未來”
*
玫瑰。香槟。
迷你盔甲。廉價的香水。
小孩子們都知道,榆樹街新開了一家精品店。
精品店裏的東西并不精品,勝在小巧可愛,價格能夠接受。
他們放學後,總是捧着各式各樣的小禮物,從精品屋嘻嘻哈哈出來,吵着要比一比。
約瑟夫伯爵換了新衣服、戒了煙、買了新拐杖、也換了金色邊眼鏡。
他甚至戒了酗酒,喝起了咖啡。
手上是各種各樣的報紙。
從《帝國頭條》到《八卦天下》,款式齊全。
咖啡館生意冷清的時候,我就去他的精品店唠嗑。
從國王上一年的財政收入到公爵家小女兒的口紅色號,反正報紙上印啥,我們就聊啥。
他不再懷念他的莊園,他的仆人,他的駿馬。
他也不再試圖用麻木的右手食指去折騰小提琴的琴弦。
他曾經用兩根琴弦就彈出了整首g小調小夜曲。現在是降調也不行,升調也不行。
統統作廢。
為了鬥刺客,他的手掌一半都神經衰弱。
我忍不住問他,“國王賜給你的藍色勳章呢?”
“畢竟您可是救了國王的命。”
“不是一次,不是兩次,而是三次。”
我豎起了三根手指。
約瑟夫伯爵彈開收音機,裏面是隐隐約約的歌聲,然後切換到新聞。
【繼公爵家次子失蹤之後,摩爾伯爵家的小兒子也神秘失蹤。】
【人們都惶惶不可終日,懷疑‘帝國幽靈’又回來了。】
【畢竟,三年前,摩爾伯爵家的長子失蹤再被找回時,脖子上多了一排壓印,疑似吸血鬼所為。整個人也從此萎靡不振,精神恍惚。】
每年到萬聖節前夕,這種新聞就會來一次。
前兩年我還挺好奇,現在也當每日慣例來聽了。
“哦,對了,你不是還有一枚紅色勳章嗎?那是國王獎勵你,你提的一系列稅收改革措施十分有效,偷稅漏稅大幅度降低,讓國庫翻倍。”
“還有還有,”我的還有還有被他一個噤聲手勢打住。
“瑪利亞,你聽!”
收音機轉臺,滋滋啦啦的電流聲後,是一則歡快的廣告。
【萬聖節殺戮樂園派對如期而至,伊斯威爾頓莊園期待您的莅臨!】
【門票僅需十枚銀幣,數量有限,盡早預約!】
“!”
我很吃驚。
約瑟夫伯爵的老家,伊斯威爾頓莊園總已經變成半個廢物,一座鬼屋。
女仆們接連慘死,蝙蝠們每晚高飛。
連約瑟夫伯爵自己都不敢溜回去,現在居然有人要籌劃派對,還敢收門票?
好容易把自己拾掇起來的約瑟夫伯爵,一下子淚水渾濁起來。
他胡亂擦着眼睛,再用鏡布胡亂擦起了鏡片,到底撐不住,趴在收銀臺前嗚咽起來,仿佛十年前做錯事的小孩子。
我只好拍拍他腦袋,讓他別哭。
“……”
我問他哭啥。難道他也想去參加派對?
他斷斷續續哭着,字句碎片一樣,拼湊起來是一句話。
他一直堅信自己有一天會回到巅峰,重建莊園,現在突然覺得這一輩子也就被定型了。
莊園廢了,他呢,半廢不廢。
可能一輩子要守着精品店到破落小店長了。
開店本金都是向我賒的,不知道要還到哪一年。
呃。
這貌似是我不好了。
我利息訂得高。每天一個點。
現在銀行一年都不到五個點,我卻要他每天一個點。
想讓我調低利息是不可能的。
下輩子也不可能。
要安慰人的最好辦法就是比慘,于是我大度地告訴他,今天早上我被一個貌似主教的人威脅,讓我滾回帝都去祈禱。
被我硬氣地拒絕了。
“……”
果然抽泣聲小了。
等約瑟夫伯爵擡頭的時候,他臉上已經陰轉多雲。
“?”
“對哦,你不是聖女血脈嗎?”
“只要你跪在神像前日日夜夜祈禱,七日七夜就能讓一個許願成真。”
“似乎神谕是這麽說的。”
我點點頭。
那個神谕當年可火,報紙傳瘋了大街小巷。
主教親自跑到不知名邊陲小鎮來給我洗禮祝福,但我猜他一定向國王報銷了來回車費,因為我看到他小心付好車票褶子。
“必須是純潔無瑕的聖女才行。”
“為了躲避國王的召喚,我才故意……”
換了三任丈夫,還弄出兩個私生子。
加上三個婚生子,一共是五個。
“……”
“………………”
“……………………”
約瑟夫伯爵徹底懵逼。
“沒事,有話直說。”我拍拍他肩膀,“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
“我現在的祈禱力度基本沒啥神力了,但是今天早上主教居然告訴我,依照神谕指示,被玷污的聖女能成為魔女,所以在萬聖節當天,我的詛咒會實現。因此國王還是希望邀請我入宮。”
等我說完個,約瑟夫伯爵已經徹底多雲轉晴了。大概我的悲慘遭遇安慰了他,他開心起來。
“那你會去嗎?”
“你說不的話,他們會拿你怎樣?”
**
萬聖節前一天晚上。
到處是南瓜燈、女巫掃帚、小老鼠燈飾。糖果灑滿地毯。
今年帝都的萬聖節氣氛很濃郁,倒讓國王想到了十年前伊斯威爾莊園的熱鬧。
十年前的帝國,四分五裂。
表面上看起來是萬民誠服,國王一統天下。
事實上,公爵伯爵男爵子爵們,一個個都沒省心的。他們勢力日漸龐大,野心随魔力一起膨脹。
國王繼承了吸血鬼血脈,能吸取貴族子弟的魔力。
可是,單憑這個統治帝國,是不夠的。
好在神谕給他送來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男孩叫約瑟夫,是諸多貴族中,唯一心系天下的人。
曾經提出了一些列措施,從基建到修路到稅改到基礎教育再到公民意識,讓每個公民都擁有了效忠國家主動納稅的意識。
也讓他們從封地脫離束縛。
貴族們知道他們的權利被逐漸削弱,派了各種刺客。
被約瑟夫都擋了下來。
女孩叫瑪利亞,是神谕中的祈禱者。
但凡祈禱,必定實現。
可惜這是個機靈鬼,伊斯威爾莊園之後,她就隐藏了自己的聖女氣息,等再找到她時,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
孩子五個,父親倒有三個。
五除以三,還能無限循環。
這人麻煩。
更麻煩的是,國王好容易摧毀了約瑟夫伯爵的生活,讓他生不如死,宛如行屍走肉。(哦,神識不允許國王殺戮他派來的使者的。)
可這不能怪他。畢竟麽,一個幾乎集齊了帝國各種勳章的年輕人,本身就是帝國最大的威脅。
現在呢?
瑪利亞卻讓他人模人樣開了一家店。
小小的精品店。賣廉價貨,騙小孩子,陛下,您為何要擔心呢?
主教曾經這樣問他。
國王想,他當然要擔心。
今日的精品店,可以是明日的連鎖店,也可以是後日的跨行業壟斷,再然後是金融帝國的建立。
一步步吞噬他的疆土,他的天下。
有了瑪利亞的祝福,一切都會順暢絲滑到恐怖。
不,他不會允許他們聯手。
這倆神谕之人。
“我可以把挂滿勳章的伯爵變成淪落街頭的喪家之犬,要和野狗打架搶食物。”
“我也可以把神谕祝福的聖女,變成萬人唾棄的惡魔。”
他勾起一絲不可察覺的微笑,讓侍從替他召喚主教。
即使違逆神谕又如何。
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
尾聲
主教親自跑到不知名邊陲小鎮來給我洗禮祝福,但我猜他一定向國王報銷了來回車費,因為我看到他小心付好車票褶子。
翻到最後一頁。
約瑟夫伯爵翻來覆去,看看筆記本上,到底哪裏不對。
今天是萬聖節。瑪利亞不在。
她拗不過主教,還是去了帝都。
約瑟夫替她看店,畢竟精品店在萬聖節當天沒啥收入,倒是咖啡館可以弄得十分有節日氛圍。
他翻到抽屜暗櫃的筆記本,畢竟“日記”這個單詞本身就充滿了秘密。
“我再遇見約瑟夫伯爵,是在大雨夜的一個晚上。”
第一人稱口吻,娓娓道來。一直到最後一行洪水滔天。
看上去毫無破綻,毫無隐瞞。除了瑪利亞不肯降低借款利息→_→
但是這一句是有問題的。
主教祝福這一句。
約瑟夫伯爵聽着店裏的恐怖女巫音樂,看着咖啡館裏百鬼橫行的奇裝異服。在一個自稱有占蔔預言能力的女巫顧客走上來搭讪時,忍不住握緊她的手,反問她,“女巫閣下,您的占蔔能力為何如此精準,是神賦予你的嗎?”、
黑色帽子又彎又尖,黑貓被緊緊抱在女巫手上。
“呵呵呵,當然是因為一切都是我預先設計好的呀。”
!
原來如此。
一個嬰兒怎麽可能看到主教小心折疊好車票等着報銷?
她不屬于這個世界,她必然是穿越者。
國王一直私底下密謀過,要找到瑪利亞真正的秘密,只有讓約瑟夫伯爵扮演一出落魄的戲碼。
現在他找到了。
神谕上說,這個國家在最繁榮時會被颠覆。
能夠颠覆帝國的,只有打破時空規律的意外存在。穿越者。
好了。
現在他掌握了全部秘密。只要等瑪利亞回來。
*
瑪利亞坐在火車上,聽着轟隆隆軌道的摩擦聲。
窗外是巨大的雲朵,仿佛鯨魚。
她拿起筆,想接着寫,卻掏不出日記本。
哦,忘在咖啡館了。
她只好掏出一張白紙,開始畫思維導圖。
國王>>約瑟夫
瑪利亞X約瑟夫
>>是喜歡,X是死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