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七宗罪
七宗罪
CHAP 3
冗長的訓誡,堪堪念到最後一行。
“我願為了神,犧牲一切。”
教皇大聲說,氣勢即是威嚴。
他念一句,國王一直跟一句。語速不快不慢,語氣不卑不亢。
最後一句時,國王卻沉默良久,沒有跟讀。
教皇卷起長長的羊皮卷軸,重複了最後一句。他俯視着國王,國王仍然弓着身子,腦袋上的皇冠搖搖欲墜。教皇順手替他扶正了皇冠,湊在他耳畔,輕聲說一句。
“神看着您呢。”
如果晚了,神可是會生氣的。
所以我尊敬的國王大人,您也不想惹神發怒吧?
他戲谑地說着,仿佛忘了這是多麽盛大的場合。舉國矚目,也抵不過他此刻嘲弄的心情。
好在他說得極輕,只有匍匐在地上的薄荷聽到了後面兩句。
薄荷擡眸,瞥見國王臉色變了。他泛黃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整張臉腫脹成豬肝色。他狠狠搶下教皇左手的羊皮卷,踐踏在腳底,又一把奪過教皇的手杖,大聲念起咒語。
咒語越念越快,一切都在一剎那。
在場的衆人來不及騷動,士兵來不及分辨該幫國王還是教皇,薄荷來不及合上嘴時,咒語釀成的光芒已經在骷髅手杖上凝聚,整個天穹似乎都要傾倒。教皇快速後退幾步,右膝彎曲,幾乎要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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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高高舉起權杖,看着水晶球中的骷髅牙齒磕磕絆絆,整個人都宛如到了巅峰。他越念越快,咒語連綿成一片。仿佛高音游走的尖刀,割裂了每個人的耳膜。
薄荷聽不懂了,只聽到一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癫狂的一刻,将咒語歌頌成贊美詩的一刻。
一切就要颠覆,皇權就要強制性壓倒神權,國王早已預備好了亵渎的罪名來逮捕教皇。
看似突然發難,看似不滿于個別訓誡字句——
不,這一切早有籌謀。
薄荷早就知道。
大天使嘆息的泉水,笑得純潔無邪的少年仿佛開拓疆土。
他掰過薄荷的臉,逼她看仔細了他的樣貌。與大天使一模一樣的容貌。
他說,你還以為我是來救你的吧?你還以為你被我玩過了,我就會幫你麽?
他冷笑着說完,說,薄荷你做夢呢。
“墜入地獄之後,我唯一樂趣就是施展魔力。利用我的魅力,來玩弄一切可愛的生物。”
“國王就要發動叛變,被壓抑了上百年的皇權,不會一直在神權面前低頭。”
“你叔叔早知這一刻,才會有你的犧牲。”
“哦,對了,為了神,我願犧牲一切。說這一句時,就是發難訊號。”
泉水如此溫暖,魔爪如此溫柔。教皇一直不肯給予她的,薄荷都在此刻從頭到尾體會到。
僞善的堅貞替換為沉淪。她揚起脖子,享受着呓語。她聽見自己說,別停。
她微閉起眼睛,看見每一張教皇的臉。他教她火系咒文時,指着嘴唇,說看他的唇形。她被剝奪膝蓋時,他俯身握着她腳踝,仔細按摩。他被精靈湖中的小東西弄笑時,嚷着讓她看,仿佛一個小孩。她喃喃喊出聲,別停,叔叔。
少年這才住手,冷笑着說,原來你喜歡他。
好呀,這一次加冕典禮過後,你與他會撕開僞善和平。
我來幫你。
他狠狠推開她,薄荷撲通一聲摔倒在溫泉中。她整個人姿勢扭曲。她掙紮着,念着各種避水咒語。他嘻嘻笑着,仿佛一個天使。
天使挖下他的左眼,眼瞳在脫離眼眶的一剎那,變為松綠寶石。他将水凝成珠串,替她戴上寶石。
“薄荷,我來幫你。”
電光石火的回憶。脖子上的綠松石拍打着她,她微痛,一瞬間回神。
國王已經跌倒在地上,最後一次凝聚的光芒,逐漸渙散。
骷髅手杖滾落在地上,滴溜溜一直滾到教皇腳跟前。教皇欲彎未彎的膝蓋,這才直立,順手撿起手杖。
水晶寶石下,骷髅叽叽咯咯笑了。
大理石光滑平整,上面畫着皇家徽章。徽章是一朵猩紅的大麗花。
頹廢無力的國王,正耷拉着腦袋,跌坐在徽章正中央。整朵大麗花從他屁股底下盛開,花瓣妖嬈迤逦。
薄荷偷偷瞥一眼教皇,教皇正如約好的一般,對他眨了下眼。
是左眼。
如果我眨右眼,你就用致命法術,将國王當場斃命。
如果我眨左右,你就用治愈法術,将國王洗腦。
薄荷反反複複,練習過無數次這一幕。只為了這一刻。
她雙手蜷曲,掙紮着爬到大麗花正面。正對着國王,她喃喃念着咒語。
治愈系白光從天而降,純潔柔和仿佛新生嬰兒。溫暖的羽毛洋洋灑灑,所有人都揚起了頭,神情都是敬畏又溫柔。大臣與侍衛們尚未弄明白,一秒之前的叛變,卻十分曉得這一刻——
這一刻是聖女的祈禱,與神的祝福。
一場失敗的叛變,就這樣悄無聲息被平息了。
羽毛盛大如雪,教皇的聲音穿透羽毛,威嚴被裹了溫柔外衣。
“國王老了,神不願意将君權授予他。”
“神本憐憫,在新一任王者被選中前,他将代位攝政。”
“感謝神。”
感謝神。
衆人的聲音層層疊疊,穿過長廊,穿過立柱,穿過浩浩蕩蕩的人群。
他們只是本能跟讀,卻念得氣勢波瀾浩蕩,用千萬人的聲音來鞏固教皇的聲音。
薄荷匍匐在地上,看着國王被羽毛重重包圍,硬生生忍受着咒語洗禮。
他掙紮過,皇冠都掉到了地上,可是在他舉起手臂前,淨化咒語直接刺穿他腦袋。
他顫抖了一下,不再掙紮。整個人正襟危坐,像最虔誠的修士。
淨化咒語下,他所有不潔的念頭,都會消失。
所謂不潔,就是反抗神權。
換句話說,就是反抗教皇。
薄荷盯着他,口中咒語不停,手肘支撐着地面,比劃着各種施法手勢。
她緊貼着冰涼的大麗花瓣,懸挂的寶石撞擊着地面。
她安慰自己,一定沒有人在看她。這麽多雙眼睛,都盯着國王呢。
但有一雙眼睛,她無論如何都騙不了自己。那是教皇俯視的眼睛,雖然他正喋喋不休對着大衆宣告國王的罪行,可是看似垂眸,卻一直盯着她。
那目光與少年的手掌合一,看似溫柔,卻是生生痛苦。
她堪堪承受着,将咒語念完。
齒縫吞下很多聲音。
CHAP 4
*
侍女們私底下都說,國王變了。他變得呆滞木讷,眼珠轉圈時都慢了三拍。
本來那個大耳肥腸的國王,總是笑得氣急敗壞,每每在大殿反駁教皇,整個嘴臉都是恨不得把教皇打斷筋骨扔到湖裏喂水魔。
可現在呢,國王只是好脾氣地笑。脾氣太好了,有次在正殿議事時,他笑着笑着居然睡着了。
群臣嘩然,只有教皇不緊不慢說,國王這是累了。
但沒有人敢指責教皇越權,加冕儀式失敗之後,教皇又改了口風。
神谕說了,雖然上一次加冕失禮,但神靈願意給國王第二次機會。
“陛下,您務必珍惜這七年後的第二次機會。”教皇右手擱在左胸前,畢恭畢敬行禮。
國王睡得熟透,漏了一個鼾聲。
衆臣把這當做默認。
等教皇抱着國王肥碩的身子,小心安放在绮麗大床上時,薄荷恰好拖着斷腿來找他。
她十指努力彎曲,扭動着身子前行。
教皇回頭時,被她匍匐的樣子吓到了。那樣子可憐又挑.逗。
她的薄荷綠的絲綢睡衣,胸口起伏處被扯到很低。可能因為一路爬行摩擦的關系。
她爬到他腳底,抓着他腳踝,大喊他叔叔。
叔叔,湖底精靈她……快!快!……
她大口喘氣,口齒不清。
教皇看了一眼沉睡的國王,唾液從他嘴角一直垂到枕頭上。
他回眸,俯下-身抱起薄荷,溫柔說,“別急,我跟你去。”
教皇一走,侍女就合上寝宮的門。
鼾聲如雷的國王,睜開了眼睛。他兩只肥豬一樣的小眼,死死盯着天花板。
“七年後,是麽?”
*
湖面上全是斑斑血跡,精靈浮在上面,仿佛半具屍體。
說是半具,是因為教皇只看到她一半殘骸。左翅缺損,右腳折斷,眼睛也有一半瞎了。
碧綠色的血,在湖面上流淌。一會兒就融入湖水,綠中透着藍。
精靈躺在湖的心髒,仿佛一切油畫的來源。美得驚人。
薄荷感概着精靈瀕死的凄美狀态,又捂着眼睛不敢看。
她靠在教皇的懷裏,依偎着他結實的胸膛。
“我……剛才來找精靈玩。我們玩一個小游戲,輸了的人要回答一個問題。但不能說謊。”
“她輸了……于是我問了一個關于你的問題……然後她就瘋了。”
“整只精靈開始瘋狂舞蹈,尖叫唱歌。然後她的心髒處開始爆裂出碧綠色的血,好……好恐怖啊!”
薄荷兩只小手,不停抓着嘴。仿佛被吓壞了。
教皇只是抱着薄荷,隔着湖面,瞄了一眼精靈。
他既不施法,也不喊人,只說,“你問了她什麽?”
“我想想啊,原話比較長。”
薄荷捂着眼睛,歪着腦袋思索。
“我問她,既然她這麽喜歡教皇您,為什麽不示好呢?她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呢?”
“她回我,她試過啊。可是教皇您是如此純潔高貴,義正言辭婉拒了她。”
“說謊!”教皇忽然打斷她,眉頭倒豎。
薄荷打了個寒顫,“對不起,這是我……以為她會說的。”
她把腦袋埋在胸膛裏,埋得更深。聲音也喃喃小了。
“她說,教皇您直接将她冰封到湖底,以後只将她當做唱歌取樂的精靈歌姬。您用這種冷漠殘酷的方式,告訴她,在您眼中,她不過是一只百靈鳥。”
最後一句,她說得輕如嘆息。
“人怎麽會與鳥戀愛呢。”
人怎麽會與鳥戀愛呢。
這是教皇用法術,将精靈封印到湖底時說的。
他寬大的長袍被風吹起,滾邊閃着光。精靈一寸寸沉沒入湖心時,仰望着他。
從此之後,精靈心甘情願淪落為歌姬玩物。她全忘了當初愛慕的心情。
她知道,她不配。
可是薄荷的問句,卻讓所有記憶蜂擁回來。
被封印的記憶被召喚,強行突破魔法的代價是心髒破裂而死。
薄荷瑟瑟發抖,把整個真-相說完,又一疊連聲說她錯了。
她不該玩這個糟糕的游戲,叔叔,你有時間逆流魔法嗎?
聽她絮絮叨叨說完,教皇才擡頭。
他張開左掌,一個十字結界淩空轉動。他口中念動禱詞,十字結界覆蓋在精靈身上。
白色光芒大盛。
半邊殘軀睜開了眼睛。
精靈喃喃說,“教皇,我恨你……”
“我也恨薄荷……”
“願您們都不得好死。”
她聲音虛弱,兩個恨字都說得有氣無力。拖了一串省略號。
可最後一句話倒是說得幹脆。
教皇皺了皺眉。
精靈吐出最後一口氣,癱軟死去。
教皇咒罵了一聲,哼,居然是精靈的詛咒。
七年來,薄荷從未聽到教皇說髒字。她吓了一跳,問那是啥。
教皇又淩空試了一個法陣,這一次精靈殘軀化為點點碎星,融入湖面。
除了湖面上,碧綠色的血液正蕩漾着圓圈,一切仿佛從未發生。
教皇抱着薄荷,俯瞰她翠綠的眸子,回答說。
“精靈的詛咒,可是精靈一族死前最惡毒的魔咒。”
精靈一族從來祝福人類,它們是自然界的恩賜。
可是若它們在死前詛咒,這強大的法術任何一個術士都無法解除。
傳說中,只有皇都都城的教皇才能解除。
薄荷問,那叔叔,您能解咒麽?
教皇搖搖頭,說他不能。
“如果這是她對別人下的,那麽就可以。”
“但這是施咒于我們,我無法破除。”
哦,邏輯悖論。薄荷想,她在嬷嬷教導下,也是學過一些幾何邏輯數學的。
嬷嬷教她算過五芒星角度率,卻不教她魔法。魔法全在經文裏。
但沒關系,這裏有她要的一切。薄荷笑了,手勾上他脖子,彎起眸子就要說出她想要的。
教皇卻突然換上了冰冷嘲諷的笑。
“薄荷,樹林後還躺着一個冰凍侍女吧。”
“嗯?”她吃驚。
“侍女本來要阻止你,被你用冰凍魔法凍結,扔到林子。”教皇嘴角噙着冷笑,語音平靜,“她看見你如何引-誘精靈,如何說許多氣話,逼着精靈解除封印,要恢複記憶。即使她明知代價,就是心髒破裂。你預謀了一切。”
“我猜你說的全是——你如何得到我的寵愛。”
“你甚至告訴她,預言中你才是那個征服我,将來征服整個帝國的女王。”
教皇眉毛舒展開來,欣賞着薄荷的神情。
薄荷咬了舌頭,一下子怔住。她臉上是被拆穿後的氣急敗壞。
教皇覺得她這一刻的神情,很像老國王。老國王在殿堂上,以前總這麽讨論戰事。
看來每每涉及政-治利益,大家都一樣啊。
即使可愛如薄荷。
“叔叔,我愛你……”
薄荷坦白。她撕開碧綠睡袍,露出蕾絲襯衣。
她飽滿的櫻桃挑-逗着他,喘息說。
“為了修煉魔法,我失去雙腿,只是為了讨你歡心。”
“七年來,我每晚期待的都是你。你卻總是高不可攀。”
“我與精靈的心情是一樣的。為了你,我們不惜解除咒語,心髒破裂而死。如果你願意愛我,即使天打雷劈,即使詛咒應驗,又怎樣呢?”
她嘆息着說完。
“我甘之如饴。”
她甘之如饴。
這一次,教皇沒有說些大道理。他甚至沒有開口。
他只是俯身吻上她的櫻桃,細密又溫柔。
*
教堂鐘聲響起,晨禱即将開始。
嬷嬷在催促,隔着門板聽來更急。隔壁床鋪女孩子踢翻了老鼠窩,老鼠們尖叫着逃竄。
薄荷說,茉莉你也消停一點。
隔壁床鋪女孩子一貫讨厭薄荷,今天天氣糟糕看着要下雨就更讨厭了。
她撫摸下柔順的金發,用梳子一下下梳着。
“今天威爾森爵士來挑選養女。”
薄荷嗯了一聲。她忙着給老鼠找新家。
老鼠舔着她指尖餅幹碎屑。
“威爾森是傳統人呢,只喜歡金發女孩。”
薄荷看了一眼鏡子,鏡子裏她頭發脆綠。
她又嗯一聲,祝福一句。
“瑪麗走了,安潔走了,這次說不定你也……”
“謝謝。”茉莉滿意了。
晨禱時,女孩子們排着一溜煙。她們低着頭,跟着嬷嬷念經。
一行一行念,一字一字讀。
薄荷有些慌亂,一年前這裏還是滿滿當當三排。
半年前,只剩下兩排了。
有人被收養,有人被領走。還有人當了家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