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抑郁

抑郁

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雨,淋濕了行人的鞋子。有人罵罵咧咧,說天氣預報越來越不可靠。

修特撐着黑色長柄傘,沉默地走在雨裏。

街道上是大大小小的七層樓房,它們破舊而狹窄,被居民們嘲諷為火柴盒。

冒着黑色霧氣的煙囪們,一個接一個矗立起來,龐大的軍工廠與民宅街道只隔了一條馬路。

再隔開一條皇後街,則是各式各樣的百貨商店與魔法維修部,日用品要不修要買,解決一切市民們日常生活煩惱。

橫向貫穿皇後街的是金光大道,名字俗氣的街道上伫立着更多魔法工廠。大多魔法工業品以低廉彙率差,出口到隔壁郎曼帝國,極少數殘次品被送到皇後街口的百貨商店,賣給居民。

整個艾利帝國,都被這種粗暴簡單的魔法工業規劃複制着,大多數市民都忙着挖掘魔礦或者埋頭在流水線上。

瘋人院到處是白色的牆壁,牆壁上畫着一道道橫條。橫條是雙線藍色,夾縫當中是密密麻麻的數字。院長帶領修特參觀時,解釋說這些數字背後都有特殊意義。

比如這個數字是至今為止在瘋人院自殺的人數,而那個數字是痊愈後又複發治療的人數,再然後是財政撥款的數字,還有至今為止待過的子爵以上貴族的人數。這些數字會随着年代自己改變,這也是瘋人院日常魔法之一。

“自從新-政-府以來,瘋人院接收到的病人越來越少了,可能抑郁症是個富貴病,現在人們生活不再那麽富足,都忙着災後重建了,所以沒空發瘋也沒空抑郁了。”

穿過長長的走廊,繞過旋轉扶梯,繞過巨型透明鯨魚缸,院長推開了走廊盡頭的一扇門。

“這個月唯一新來的病人,就住在在這裏了。尊敬的閣下,您有一個小時,請務必不要逾越。”

院長輕聲叮囑,轉身要走。

修特看着一身白大褂的挺拔身影,聽膩了他毫無感情的數字列舉,忍不住想開個玩笑。

“如果超時了會怎樣?”

院長頓了一下,微笑回答,“您也會被請到病房。”

“任何超過一小時的交談,只能證明您的思維軌跡與精神病人是一致的。這是魔法醫學協會最新公布的法令。”

他耐心解釋。

修特說謝謝。

院長滿意離開。

整個病房十分溫馨,與外面白牆藍線不同,這裏的布置十分優雅可愛。到處是毛茸茸的玩具,狼狗豎起尖尖的耳朵,獨角獸展開翅膀,螢火蟲四處飛舞。這些拟真玩具,仿佛被魔法賦予了生命,讓整個精神病房看起來更像是小孩子的游戲室。

妮可蹲在地上,正在和狼狗說話。她說坐下,狼狗坐下。她說起立,狼狗把腦袋湊過來,蹭着她膝蓋求摸摸。

妮可笑得像個六歲的孩子,說你太調皮了,你到底算狼還是狗呢?

“妮可。”

修特站在門口,一時踟蹰。

他俯視蹲在地上的兩個動物,一個黑發,一個白毛。他們用非人類語言愉快的溝通着,無形在身體四周建起了空氣結界。仿佛有一塊警告牌,伫立在國境線上——

“不同次元,請勿打擾”

“妮可,各式各樣的魔法工廠大規模建立起來了,現在艾利共和國就是一個巨大的污染工廠,每天都有人得了粉塵污染肺結核死去,每天都有人被魔法煙霧熏到內髒發黑,煉金廠與礦場下的致命魔法放射性元素,也是漸凍人的病因根源,當然政-府是不會承認的。”

“現在議會關心的是推動民-主-進程,推動領國友好,推動洲際貿易。換句話說,就是盡快建立起一個貨幣體系,讓艾利貨幣如何看上去無比精貴實質上每日貶值。”

“沒有叛亂,沒有反抗,一切井然有序。沒有人懷念國王執政年代,人人都在說民-主,說魔法科技,說新時代好。”

“而朗曼帝國呢?你倒猜猜他們在幹嘛?他們的民衆享受着高額的福利,以至于上班反而成了一件不劃算的事,因為上班入職領薪水意味着無法領取福利補貼。後者是前者的三倍。他們唯一需要整天忙碌的就是魔法界的精英們,他們已經突破全息魔法信息素的核心課題,将整個朗曼帝國飛速推進到魔法巅峰——”

修特拳頭緊緊握了起來,嗓音卻壓得無比低沉。

整個病房已經被聲音隔絕魔法覆蓋,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拳頭重重砸在牆上。牆壁上的綠蘿晃了一下。

妮可忽然擡頭。

“你吓到它了。”

小狼狗發出了一聲驚恐的低鳴,小腦袋往妮可懷裏鑽。

“妮可,這是狗。不是狼。”

修特揚起了眉,輕聲解釋,“狼的尾巴往下垂,狗的尾巴翹得很高很高,因為它們要讨好人類。”

“讨好,人類?”

妮可重複着單詞,仿佛一個牙牙學語的孩童。

這些單詞陌生而複雜。

“它們被馴化了,讨好人類作為生存的第一渴求,這一準則已經篡改了她們的基因密碼。”

“朗曼已經到了魔法基因核心的突破時代,很快我們的基因也會被改寫了。”

“然後心甘情願放棄自己一切的生存權利與思考自由,來讨好統治者。”

修特越說聲音越低,憤怒讓他異常冷靜。

這個瘋狂而冷靜的世界。

妮可咯咯笑了起來,“統治者?”

她又像小孩子一樣下意識重複單詞了。

“難道你不是麽?”

她笑得仿佛一個淘氣的孩子。

“我是。”

修特閉上眼,又睜開死死盯着妮可,“妮可你沒有瘋,也許你有點輕微抑郁,但你一定沒有瘋。”

“別忘了,你也是。”

修特指着門外,門外是慘白的牆壁與熾熱的燈光。

“活在溫馨的虛假小天地真的那麽幸福麽?”

“跨過這個門檻,來面對真正白-色-恐-怖的世界。妮可,難道你想讓愛麗絲白白死死去嗎?”

修特聲音近乎低吼着咆哮,“你要站起來!別再蹲着!”

妮可推開小狼狗,慢慢站直身體,背脊挺直。

自從修特來探病後,她終于不再模拟小孩子純真無邪的口吻,而是好好說了一句。

“白-色-恐-怖?你們想幹嘛?”

“不是你們,而是我們。”

修特微笑着,“來吧,妮可,你也不喜歡這個國家被朗曼帝國糟蹋成這個樣子吧?”

一小時後。

院長親自來開門,想送走這位尊貴的客人。可是整個病房空空蕩蕩,窗戶半開着,螢火蟲還在上上下下游蕩,狗不見了。

***

地下室到處是魔法醫療機械,滿地的廢棄針頭,變異的魔法老鼠穿梭捉迷藏。

馬修滿身酒氣,憤怒地砸着瓶瓶罐罐。

咣啷一聲。

一個平底燒杯被摔在地上,燒杯材質很好,沒有摔破。

修特蹲下身,将燒杯撿起來,又摸摸馬修的額頭。

有點燙,不知道是低燒,還是純粹酒精。

“哥哥。”

他低聲喊。

“別喊我哥哥。你哥哥在帝國大廈頂樓呢。”

馬修一下子拍開他的手,嫌棄地罵他。

“妮可回來了。”

修特輕聲說,整個人一下子嚴肅起來,仿佛是縮小版的摩爾曼。

同樣冷酷,同樣陰沉。

馬修的手哆嗦一下,他想他真的酒喝多了,烈酒簡直等同致幻劑。

等等,他今天生氣摔瓶子,本來就是因為致幻劑。

昨天午夜,虛拟屏幕上出現摩爾曼的軍裝制服,讓他三個月攻克致幻劑難題。軍方打算将高級致幻劑用到軍事口供審訊上,低級致幻劑混入民衆日常飲用水系統中。

這幫子混蛋,馬修差點破口大罵,卻只能對着虛拟屏幕保持一個緊縮眉頭諱莫如深的姿态,謹慎點頭,說他知道了。

摩爾曼切斷訊號,馬修開始酗酒。他排列了無數方程式,可是哪個可以讓軍方滿意又魔法藥性低到長期服用也不會傷害到平民身體呢?

馬提尼,再一杯,再喝一杯,直到黑夜轉到黎明,黎明再轉到黑夜。

那個勸他不要酗酒的人,已經死了。

“問題是,妮可很奇怪。”

“她穿着打扮十分得體,在機要秘書處工作得很順利,可她再沒有以前畏畏縮縮的感覺,或者滿腔怨恨嘲諷卻無處發洩的樣子。怎麽說呢,她現在——”

修特斟酌了下詞彙,“她現在很像愛麗絲。”

“以前我們根據實驗結果,只能說她順利繼承了愛麗絲全部的記憶經驗與技巧,但是現在我要說她這樣滿滿自信甚至有些捉狹的樣子,就像是愛麗絲完全複活了一樣。”

修特想了一下,這一周以來妮可高調回歸的姿态,她不動聲色地飛速拓展人脈,又臉上一直是讨巧自信的笑容,将秘書處的事情處理得游刃有餘。膽怯,憤怒,隐忍,嘲諷,這些負面情緒統統消失了。

她像個最合格的叛徒那樣,在侵略者建立起的新制度下,上班上得幹勁十足。

傑森也是。

沒有死掉的舊時代的人們,全像是從裏到外都披了一層新皮,熱火朝天迎接新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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