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時入臘月,日頭一天天地過去,不知不覺,竟已走到了臘月末。

汴京終究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天愈發寒冷了。章素兒清晨醒來,屋內碳火已微,她覺出幾絲寒意,賴了片刻,還是揭開錦被,起身更衣洗漱。

婢女阿琳正在隔間候着,聽到內屋起身的動靜,連忙進屋幫着服侍。章素兒裹上厚衣,坐于梳妝臺前,琳兒為她梳發盤髻:

“七娘今日起得挺早,往日裏還得再睡半個時辰才起呢。”章素兒在章家這一輩的女兒中排行第七,因而仆人喚她“七娘”。

“這天愈發寒了,近日裏也是懶散過頭了。”章素兒有些沒精打采地回道。

“七娘近來一直在宅內未出行,外頭可是熱鬧極了,正是置辦年貨的時候。”阿琳笑道,“塗四說,今兒要上集市去買半只羊,三對雞鴨,五條幹魚,年節時能做不少好吃的。”

塗四是章家的雜役小厮,負責外院的諸多雜事。那日在州橋偶遇韓嘉彥時,跟在章素兒身側的,便是阿琳與塗四。

下人們關心吃穿,可章素兒卻沒有心情想這些。她只是問了句:

“今日可有新的書信?”

阿琳緩了手上的動作,終于憋不住道:“七娘……我知道您與蔡指揮的親事沒了,您心中難過……”

章素兒一挑眉,沒精打采的眼中終于浮現出一絲光亮,打斷她道:“誰說我因為此事而難過?”

“啊?”阿琳一時摸不着頭腦,“那您為何最近這般倦怠,甚麽事都打不起精神來?阿琳愚笨,還以為您一直在等蔡指揮的書信……”

“傻丫頭,我說了多少次,我不願嫁他,你當我是說胡話呢?婚事沒了,我內心可暢快着呢。”章素兒哭笑不得。

阿琳傻眼了:“那……七娘到底是在等誰的書信?是郎主還是娘子?”

“都不是。”章素兒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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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此時,她忽而聽聞閨房院落的牆外,響起了簫聲。只是很短促的一段旋律,呦呦如鹿鳴,很快便消失了。章素兒猛地從梳妝臺前站起身,驚了身後阿琳一大跳。手一松,好不容易盤上去的發髻如瀑般披散,章素兒提起裙擺,散着及膝的烏發,便往屋外跑。

“七娘!您去哪兒?發髻還沒綁好呢?”阿琳急急忙忙在後面追。

章素兒一氣兒跑到了院內,環視一圈,未見那日思夜想的身影,一瞬襲來的欣喜頓時散了。不過她很快就注意到院子裏植的那一棵青松,就在青松枝丫上,別了一封折成紙鳶形狀的書信,她連忙踮起腳尖将那書信取了下來。

一展開,便看到了熟悉的舒朗字跡:【素兒茲啓:數獲手書,至感厚愛。因學業繁重,家中管教亦是嚴苛,予一直不曾回書,心下甚愧。予登門拜訪不妥,若素兒得便出門,可逢雙午後,于祆廟對側萬氏書畫鋪子相見。——嘉留】

“七娘……您看什麽呢?”阿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今日是幾日?”章素兒将信一疊藏入大袖中,忽而回首看她,面現桃雲,眸中情海泛起漣漪。

阿琳不曾見過她這般模樣,一時訝異萬分,半晌才結結巴巴應道:“臘月廿三日……”

“明日……明日我要出門。”章素兒興奮地在原地轉了兩圈。

“七娘?”阿琳被她吓到了。

“你快來為我擇裳,我明日穿哪一件好?”

……

韓嘉彥負手握簫,立于章府後門不遠處的酒樓樓臺之上,觀望了一會子後院內的情景,确認章素兒拿到了信,才信步下樓離開。

她此時心中彷徨難過,不知自己此舉是否應當。

她是男裝女子,自幼也未有親近的友人親朋,章素兒可以說是唯一一個與她相熟的女性友人。

但不論如何,她對外都是男子的形象,“男”未婚,女未嫁,确不該過從甚密,會影響章素兒的名聲。原本以為七年前龍虎山一別,便再難相見。沒想到剛回汴京便偶然相遇,實在是緣深。

韓嘉彥不願意無情斬斷這段好不容易才有的寶貴友誼,章素兒自幼也十分孤苦,無人相伴。她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尋得的姻緣也斷了,想來恐怕心中也郁結不快。

只是那日與州橋偶遇,她似是能看出章素兒對她有幾分情愫。韓嘉彥雖未經情/事,也知她對自己起了情愛之心,該如何是好?她身為女子不可能娶她為妻,豈不是要耽誤了她。

思來想去,似是只有斬斷情緣一條路可走。只是這條路可并不好走。

起先,韓嘉彥只想着晾她在一旁,興許時間長了她便不再會聯絡。可近一月來,她于韓府數度收到章素兒以章府內知的名義發來的手書,言辭雖委婉,但情誼畢現。尤其是最近一封,作詞一首,凄婉哀切,再如何遲鈍也能看出她多麽想見一面。韓嘉彥毫不懷疑若自己再不回信,她會大着膽子登門拜訪。

屆時,事情鬧大,讓長兄知曉,可就不好收拾了。

她知道素兒絕非那種好打發的人,她外表內斂,內心卻熱烈又敏銳,且有一股柔竹一般的韌性,只可以柔化解,不可強力彈壓。也莫要想去糊弄她,因着她冰雪聰慧,即便一時被蒙蔽,不久後也定會識破,屆時她必會來讨要說法。

韓嘉彥實在不想與她走到那一步,她想着章素兒是半個化外之人,若是能将自己女兒身之秘透露與她知曉,倒也未嘗不可。她只需明白自己是女兒身,自會退卻,一切煩惱得解。

但這事兒她這幾日與師兄吵了好幾回,師兄無論如何都不同意。

“你怎能如此信任她?她是章惇的女兒,身份可并不簡單。就算她現在不往外透露你的身份,以後呢?如何能保萬無一失?小師妹,你不要一時糊塗,把身家性命全搭了進去。”

“唉……”她禁不住唉聲嘆氣。

她承認向章素兒透露女兒身,确實相當危險。可如若不告訴章素兒自己的女子身份,她又該編出什麽樣的借口,來斬斷她們之間的情誼?是說自己要成婚了,還是說她早已有了相守相愛之人?亦或是裝作性情大變,忽而對她冷言冷語?

不論如何,章素兒定不會信的,她定會深究一切,直到明白一切原委,她太了解自己了,韓嘉彥自忖是沒辦法糊弄過去的。

何況她內心深處也并不想繼續欺騙她。

韓嘉彥無比苦惱,心沉似有千鈞重,就連溫書備考,都難以集中心神。

章府位于楊樓街,其實距離西榆林巷不遠。她腳步轉南,入了小貨行街,買了些吃穿用度與紙墨,随後走到了西榆林巷的巷口。

今日出門的另一個打算,是想來看看謝盛主仆。這一個月來,她一直閉門溫書,不曾回西榆林巷。她始終不解那日長兄韓忠彥帶她見蘇轍的用意,這使得她的危機感又上升了,總有一種兄長會對她的科考做手腳的猜疑。

然而她現在甚麽也改變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奮發備考,以期一舉高中,如此方可在一定程度上沖破桎梏與束縛,獲得在朝中活動騰挪的間隙。

謝盛主仆也不曾去韓府拜訪,一是本就不熟路,二是冒昧登拜韓府門第非常不妥。

韓嘉彥剛站在巷口,就被不遠處院門前灑掃的謝家老仆瞧見,對方立時迎了上來:

“韓公子!韓公子,您可算來了,我家郎君一直就盼着您來呢。”

“近來某一直在溫書,也未出府,怠慢無疾兄和您了。”

“诶,您太客氣了。我們主仆能有住處,都是您的恩惠,您這麽說真是折煞老仆了。”

“無疾兄近來身體可好?”

“尚好,托公子您的福,我們典了些字畫換了錢,尋了杜金鈎杜大夫瞧了,近來身體正穩步轉好。”

“如此甚好。我給你們帶了點東西,若是有短缺的,盡管與我說。”說着将手裏提着的大包小包遞給了老仆。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都夠用了。”

老仆推辭,韓嘉彥堅授,最終老仆還是收下了。

寒暄着,二人走入了院內,彼時的謝盛正坐于廚房竈膛旁烤火溫書,聚精會神,一點也沒注意到門外的動靜。直到韓嘉彥走到廚房門口遮住了光線,他才一擡頭看到了來人是誰。

“師茂兄!”他驚喜起身,起得太急了,一時眼冒金星,眩暈要倒。韓嘉彥閃電般伸手扶他,謝盛只覺得韓嘉彥手上有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穩穩地拿住了他。

他心下一驚,暗道韓師茂看上去纖瘦颀長,哪來的這麽大力道?這是練過功夫?

“啊……失禮失禮。”緩了一下,謝盛拱手作揖道。

“無疾兄小心,越是臨近考試,越是要保重身體。”韓嘉彥笑着收回手,還禮道。

“是,算算日子……也該鎖院了罷。”

“應是要過了正月,才會鎖院,還有幾日。”韓嘉彥道。

鎖院,指在考試前數日,知貢舉的考官在接到任命後必須入住貢院,并被封閉,與外界隔絕。

主試官進入禮部貢院後,首先是出試題,大概是六七日的時間,接着才是舉行考試,即“引試”。考試結束後評定考卷、定等、核對字號,最後則是發榜。直到最終定出等第,主試官才能出院,在此之前都是鎖院時間。

考試每日一場,一般考三場或者四場,分詩賦、經義、論、策四科目。

近些年,省試大多都是考詩賦、經義、論三場,後期殿試時只考一門策。舉子但凡過省試,便不再黜落,因而舉子們最看重的便是省試。而殿試是最後一層鍍金,以期能在官家面前展露頭角,為今後的仕途鋪路。

此四科,義以觀通經,賦以觀博古,論以觀識,策以觀才。四科兼備,便是全才英隽。

一般來說,鎖院都在正月裏,時長在一個月左右。判定鎖院是否開始,就是看朝廷發布的省試知舉官任命是否出來。一旦任命昭告而出,就要立即鎖院,與外界隔絕。也就是說,任命知舉官的日子,一般也就是鎖院開始的日子。

當前,舉子們大多并不知曉今次的知舉官是誰,如此就可最大限度地避免考官與舉子事先進行接觸。因而與前代大不相同,本朝幹谒官員,已經不能成為科考得中的關鍵。再加上糊名、謄錄、祥定、對讀等舉措,本朝科舉應試已形成了相當完備嚴謹的制度,也形成了相對公平公正的大比環境。

不過似韓嘉彥這般身份特殊的勳門子弟,大多都有渠道知曉本次知貢舉的官員是誰。公平公正永遠也只能是相對的,但不論如何,比起前朝,寒門子弟入仕之道已然拓寬了許多。

韓嘉彥與謝盛閑談幾句,便笑而道:

“本次應舉,想必無疾兄應當能高中。”

“師茂兄何出此言?”謝盛疑惑。

“哈哈,本次知貢舉的主官,是你的同鄉啊。”韓嘉彥哈哈笑道,本次知舉官範百祿,正是成都華陽人。

謝盛愣住,半晌才苦笑道:“師茂兄莫要拿我尋開心。”

“某可不是開玩笑,某确知今次的主考官是誰。正是……”

她還沒說完,就被謝盛打斷,只見他神情嚴肅地拱手道:

“師茂兄不必告知于我。不論主考官是誰,天下舉子都是同場競技,考官也偏袒不得任何人,我知與不知,是否又是我同鄉,皆無影響。”

怎麽會無影響?這裏面的門道可多了去了。不過,謝盛有他的持身之道,韓嘉彥還是頗為欣賞的,雖然這在她看來這有些迂闊了。

韓嘉彥默然片刻,笑而揖手:“無疾兄高風。”

“呵呵呵,師茂兄,你這是恭維我,還是貶損我呢?”謝盛半是玩笑地道。

“我是打心眼裏敬佩你,我希望你我能同榜高中,以後我們便是同年了。”韓嘉彥道。

“承君吉言,願能與君同年。”謝盛終于開懷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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