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太學,闕樓威嚴,闊庭廣廈,書聲朗朗。太學之東,一牆之隔,為國子監。
尚書省禮部統管國朝之文化教育,國子監為其下轄機構之一。管理國子學、太學、辟雍、四門學、廣文館、武學、律學的具體事宜。太學隸屬于國子監,國子監祭酒兼掌太學,另設司業一人協助祭酒負責校務。
國子監本部直接教導少數學生,即國子學,多為京朝七品以上官員子弟。至元祐年間,國子學基本已不再招收學生,只存行政之效用。
太學的生員無品官的資格要求,廣大庶民子弟皆可入學,但光是入學考試這一關,絕大多數人就過不了。
神宗時期,借着熙寧變法的東風,太學大興。如今已然是全國學子向往的最高學府。如今的國子司業由夫子第四十七代孫——孔武仲擔任。他與其兄孔文仲、其弟孔平仲合稱“三孔”,孔文仲兩年前業已駕鶴。
韓嘉彥随着長兄進入太學,穿庭過院時恰逢午間課休,一衆白布襕衫的學子正三五成群,從授課的學房向供膳的膳房行去。許多人注意到了他們,從穿着、形貌,可輕易判斷他們的身份,于是便成功吸引了注意力。
“好像是尚書左丞韓師樸。”韓嘉彥聽到有人認出韓忠彥來,低聲議論道。
“他身後的那是誰?頗為年輕?”
“應是他的幼弟,形貌很是相像。”
“韓六郎?似是很少聞名。”
“據我所知,韓六郎自幼就不在汴京。”
“這是為何?”
“家事,家事,莫打聽……”
韓嘉彥眉梢微顫,不禁腹诽:這幫子太學生消息可真靈通,大宋朝文武百官,至少七品以上的京官都被他們摸清楚了家世背景。
韓忠彥穩步前行,似是對一切議論充耳不聞。行至司業住邸,有門徒上前迎接,恭迎他們入內。韓嘉彥本以為長兄帶自己來此,是為了科舉之事,想向國子司業孔武仲請教今年的應試策略。
Advertisement
事實上也确實如此,只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孔武仲邸內還有一位先客,他一身素衣直裰,頭戴東坡巾,面貌頗有些滄桑,蒼須霜鬓,年歲已長,但氣質儒雅端謹。
“诶呀,子由,你果在此處。”韓忠彥這一進門,便笑呵呵拱手道。
頭戴東坡巾的儒雅男子便是蘇轍,他忙起身回禮:“師樸兄。”
韓忠彥比蘇轍還長一歲,故而蘇轍喚他為兄。
另一位身材高大,一身學官公服的短須男子,年歲也頗大了,脊背有些岣嵝,跟着向韓忠彥行禮:“見過師樸兄。”
韓忠彥回禮道:“客氣了常父,今日是某打擾了,還是為了私事,某這是厚着臉皮登門拜訪呀,呵呵呵呵……”
孔武仲字常父,年紀比韓忠彥小四歲。
“師樸兄今日過太學,是為了令弟罷。”蘇轍的注意力已經落在了他身後的韓嘉彥身上。
“哈哈哈,子由你可太機敏了。”
此時韓嘉彥回過味來,想來韓忠彥定是沒跟蘇轍打過招呼,韓忠彥今日可能是臨時得到了消息,直接帶着韓嘉彥來抓蘇轍的。
因為能明顯看出,孔武仲知情,但蘇轍不知情。
“來,師茂,過來見禮。”韓忠彥招呼身後的韓嘉彥。
韓嘉彥上前,端謹方正地施禮:“嘉彥見過孔司業,見過蘇中丞。”
蘇轍凝目打量他許久,由衷贊道:“公子如玉……公子如玉呀。”
韓嘉彥神色更顯謙卑。
又是一番寒暄,衆人才分賓主落座。韓嘉彥陪了末席,雖然她對于一會兒可能到來的考校并不犯怵,可長兄這一點不與她打招呼,直接突襲的行事方式,還是令她頗為不爽。
茶盞已添了一輪,是時候該切入正題了。就聽韓忠彥笑道:“我這幼弟,自幼是在相州老家長大的,今年剛應舉得解,明年應試。我帶他來見見二位山長,二位給提點提點。”
蘇轍也曾任學官,稱一聲“山長”也恰如其分。
蘇轍與孔武仲相視一眼,孔武仲讀懂蘇轍眼神,于是率先開口道:
“近些年,進士科取士之風向,想必二位也很清楚。字簡言潔,行文舒朗,說理為重,崇高古而棄艱澀,最忌佶屈聱牙。這是自歐陽文忠以降就形成的取士風向。不過,也并非不考文采,相反,這種考法更顯功力。師樸兄,我得先看看師茂的底子如何。”
韓忠彥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孔武仲一扭頭,便瞧見不遠處牆上挂着一幅古渡圖,于是道:
“就以古渡作詩或詞罷。”
韓忠彥眉頭一蹙,心想這題出得有點刁鑽,并非是尋常考題。
他将眸光投向韓嘉彥,就見韓嘉彥面上未有一絲怯亂,忖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吟道:“詞牌:南鄉子。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着分攜淚暗流。”
蘇轍靜靜聽着,沒有太大反應。孔仲武暗暗點頭,景很美,意象是紅豆,說相思別離,符合古渡所象征的場景。上闕看上去中規中矩,無功無過。但是急思之下有這樣的發揮,很不錯。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韓嘉彥繼續吟完下闕。
“好!”孔武仲點頭稱贊,“好詞。”
卮乃古時酒器,灑酒于地曰酹。“石尤”用典“石尤風”:相傳古時有商人尤某娶石氏女,情好甚篤。尤遠行不歸,石思念成疾,臨死嘆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遠行,吾當作大風為天下婦人阻之。”
後稱逆風、頂頭風為“石尤風”。
蘇轍心中沉吟:詞是好詞,但他有些納悶,好端端的怎會作出這樣凄婉的送別詞來?似是這位韓六郎已有纏綿心上卻不能得的佳人了?還是說,有更深一層的暗喻?
“子由,該你了,盡管考校。”韓忠彥微笑着看向蘇轍,打斷了蘇轍內心的揣測。他撚須思索了片刻,道:
“某也不考詩賦文章,某想問問師茂,對西夏邊事,有何看法?”
韓忠彥面色一僵,孔武仲也神情緊繃起來。此等軍國大事,一介書生很難有全面妥當的議論。更何況西夏邊事在朝堂上本就争論不休,韓忠彥知道蘇轍主張割地議和,近年來頗遭诟病,成了他的心結,只是沒想到他今日竟會用此事來考韓嘉彥。
韓嘉彥幾乎沒有過多的思考,便開口道:“一城一寨,皆是血汗築就。萬千兒郎不能白白戰死。為今之計,當穩紮穩打,伺機緩緩蠶食,立穩腳跟,終有一日當可奪回失地。”
“如何奪?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困難重重。正是因為有萬千兒郎在邊關,我們才不能輕易用兵。如果能和談,為何不談?米脂、浮圖、葭蘆、安疆四寨本就守不住。”蘇轍蹙眉反問。
“守不住,難道就不守了嗎?”韓嘉彥淡淡道,“若我只有一抔米,只夠今日的口糧,難道我今日不吃、明日不吃,只是為了以後能吃,而永遠不吃嗎?”
蘇轍噎住,随即道:“謬論!你這是強詞奪理。西夏邊事牽一發而動全身,遼國坐山觀虎鬥,一旦有漁利的罅隙,必會介入。我們有那個能力兩線開戰嗎?”
“若想避免遼國介入,把握時機與大勢最為重要,我觀近幾年遼國內政,時機不遠。我也并非是說現在就要開戰,但我們不能因噎廢食。
“中丞,您應當知道,西夏橫山一帶有幾個位置極佳的戰略要地,比如石門城。拿下此地建立戰略堡寨,便如在西夏腹內紮入一根鐵釘,敵人必畏首畏尾,難以前進。我們便可借此進一步擴大戰果。一旦蠶食橫山,西夏将失去最後的屏障,只要能控制住遼國,平滅西夏指日可待。”韓嘉彥繼續道,她眉目無波,心緒極穩。
“紙上談兵,你還太年輕,你可去過前線,帶過兵?哪裏是那麽容易辦到的事?”蘇轍搖頭道。
韓嘉彥平靜道:“軍事,有帶兵經驗、熟悉前線情況固然重要,但宏圖戰略,也可于沙盤推敲演練。有大方向,再結合前方實際,方可知道甚麽當為,甚麽不當為。至于後方錢糧支持,自當革新以擴軍備。”
“好了,師茂。”韓忠彥終于出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嗓音低沉,威嚴畢現。
但不用他制止,韓嘉彥也不會繼續往下說了。因為談及革新,必要進入話題的禁忌地帶——新舊黨争,這是她現在不能也不該談的話題。
她含笑垂眸,仿佛剛才那辯才滔滔之人不是她一般。
本有些怒意上湧的蘇轍意外得沉默了下來,他到底老成謹慎,在幾個故友摯交面前,他雖敢于聊這個話題,但也絕不會因被一個晚輩駁倒而失态。
他向韓忠彥拱手笑道:“恭喜韓門又出嬌子,驚才豔豔,真是令我想起昔年忠獻公的風采了。”
韓嘉彥起身,再次向蘇轍大揖行禮:“晚輩見識短淺,頗有冒犯,還望中丞見諒。”
“诶,莫要這般喚我,見外了。”
“栾城先生。”韓嘉彥再拜。
“哈哈哈……”蘇轍撫須大笑,惹得一旁韓忠彥、孔武仲也跟着笑了起來。
蘇轍心下感懷,這韓嘉彥思維敏捷,年紀輕,有鋒芒,但知道甚麽該說,甚麽不該說,分寸拿捏十分老道,又頗有為官數載的圓滑。不得了,将來必成大器。
他笑着點了點韓嘉彥道:
“六郎,我認你為小友,可否!”
“此乃嘉彥之榮幸。”
“六郎的才華某分外欣賞。但某要提醒一下,今次知貢舉的主官,可不會喜歡這樣鋒芒畢露的言論。該如何應題,想必六郎心中當有分寸。”孔武仲笑道。
“多謝先生提點。”韓嘉彥應是。
此後閑聊一陣,蘇轍有急事要回官衙辦理,幾人就此道別。此行沒有別的目的地,見完了孔武仲與蘇轍,韓忠彥便與韓嘉彥徑直歸府。回程路上,韓忠彥一言不發,韓嘉彥看似觀賞四下景象,心中卻在忖度長兄帶自己專程見一面蘇轍,到底是為了什麽。
“兄長,今次知貢舉的主官是誰?”她開口問道。
“範百祿。”韓忠彥未有隐瞞,言簡意赅地答道。
範百祿,現任翰林學士兼侍讀,是官家的老師之一。他是正直之能臣,但相對保守,屬于舊黨,與蘇轍的立場相近……但今次大比與蘇轍也沒有甚麽關系呀?韓嘉彥愈發納悶了。
兄長到底在打甚麽主意?韓嘉彥看着前方韓忠彥騎馬的背影,陷入沉思。
……
當日深夜,坐在自宅書房案前躊躇許久的蘇轍,終于提筆在一份劄子的最後,添上了韓嘉彥的名字。他吹幹墨跡,緩緩阖上了劄子。這份劄子,明日将會呈于太皇太後高氏的案頭,他蘇轍不想趟這渾水,也不願作甚麽皇室的媒人,但今日與韓氏兄弟的會面,令他感到顧慮重重。
韓嘉彥……他沉吟着這個青年的名字,回憶着他今日當面的一切行舉,心懷忐忑地熄滅了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