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投雷加更二)

第十一章 (投雷加更二)

臘月廿四,這是民間祭竈的日子。宮人們昨日剛做完整個宮苑的掃塵,今日正為殿宇張燈布彩。

延福宮昆玉殿,為溫國長公主寝殿。清晨,趙櫻泓梳洗着裝完畢,便依着往日裏的規程,先前往寶慈宮,給太皇太後、太後、太妃請安。

她是不喜坐步辇的,自行于宮道之中,身後随着她的貼身侍婢與內侍,內侍們擡着一架空步辇。她先是繞去了一旁的群玉殿,宮人嬷嬷們已經服侍着趙桃滢準備出門了。小家夥打着哈欠,還沒睡醒的模樣。瞧見阿姊遠遠行來,立刻笑起來,邁開步子跑着迎了上去。

“阿姊!”她抱住趙櫻泓裙擺,趙櫻泓發髻上的步搖随着她的入懷,清脆搖晃了一下。

“桃滢昨夜可早睡,可頑皮了?”她矮下身子,牽起幺妹的手。

“睡了!早早便睡了!”小家夥十分驕傲地說道。

桃滢年紀還小,走路不快,也走不遠。因是,二人這才上了同一架步辇。

兩位長公主的随駕隊伍穿過延福宮錦繡雅致的亭臺苑道,一直向西,來到了寶慈宮外。主殿寶慈殿為太皇太後寝殿,慈寧殿為向太後所居,朱太妃陪入寶慈宮偏殿。

姊妹倆抵達寶慈宮的時間,恰好為常朝散朝後不久。太皇太後儀仗剛從垂拱殿返回,算算時間,正是更衣已必的閑暇時刻。

姊妹倆先入太皇太後寝殿,叩首問安。尋常日子裏,向太後與朱太妃都各自在各自的寝殿內,今日卻都聚在了太皇太後這裏。趙櫻泓、趙桃滢前來問安後,太皇太後高氏便将趙櫻泓留了下來:

“嬷嬷帶桃滢先回去罷,櫻泓你留下,祖母有些事要與你談。”

趙桃滢被宮人帶走,走時還依依不舍地看着姐姐。朱太妃看着自己的兩個女兒如此親厚,神情雖依舊端謹,眸中的缱绻溫情卻掩蓋不住。只可惜她甚少能長時間與女兒們相會。

趙櫻泓在末位端謹坐下,就聽太皇太後道:“一會子官家也來,我讓他也聽聽你的婚事。”

趙櫻泓心中嘆息,該來的總歸是來了。

約莫半個月前,母親朱太妃曾找她私談了一回,說是太皇太後與向太後已為她擇定了一份驸馬的備選名錄。但官家堅持要讓趙櫻泓自己也有選擇權,太皇太後也答應了。因此可能過段時日,就會将這份名錄展現給她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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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還說,這一回挑選的驸馬,都是勳門子弟且已然應舉,或即将應舉的青年才俊,太皇太後知道她愛讀書,故而專門要為她挑選滿腹詩書的才子做驸馬。

趙櫻泓談不上願與不願,她根本沒得選。如果可以,她更希望一輩子老死于宮中,也不要出降宮外,去面對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

“櫻泓,這幾日身子可有不适之處?”太皇太後詢問道,語氣和藹慈祥。

“孫女一切安好,多謝祖母關懷。”

一月前趙櫻泓與趙桃滢車駕遇險,此事亦是驚吓到了太皇太後與太後、太妃,回宮後,太醫給兩位長公主檢查一番,确認了身子無礙。可此後數日,桃滢連連做噩夢,趙櫻泓夜裏也睡不安穩,确然有驚吓成疾的傾向。

太醫又開了安神的湯藥,服下後,總算是轉好了。

“開封府這幾日上報,懸賞仍未有消息。也不知那銀面歹人藏到了何處去,興許是早早就逃出了開封。”太皇太後思索道。

向太後開口道:“太皇太後,近來傳言甚嚣塵上,說那銀面歹人是個江洋大盜,要竊取宮駕中的秘寶。”

太皇太後笑了:“謠言畢竟是謠言,市井百姓不知原委,胡編亂造消遣罷了。你我都知曉,我們宮駕中有甚麽秘寶值得竊取?是你我的珠釵羅裙,還是香爐輿鈴?”

向太後掩唇而笑,四下裏侍候的宮人們也忍俊不禁。

“莫不是,那歹人正是針對櫻泓?”朱太妃緩緩開口道,“否則怎會無端驚了櫻泓的車輿?”這些日子,朱太妃因着這件事憂思不已,可沒有太皇太後與向太後的玩笑心情。

“誰人敢針對櫻泓?又為何要針對?”太皇太後蹙眉反問。

朱太妃垂下眉眼,無法作答,因為她也想不通。趙櫻泓不過是先帝留下的長公主而已,不論她是活着還是沒了,都不影響朝局。

除非……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這本就是設計出來的一個局,真正針對的可不是趙櫻泓,而是趙櫻泓背後的官家、朱太妃,有人想借此挑起事端,借着溫國長公主出降的事,将水攪渾以謀私利。

此時,殿外響起了內侍通傳:“官家到!”

趙櫻泓立刻起身,面向殿門,不多時就見一位頭戴無腳烏紗硬幞頭,身穿紫錦燕居圓領袍,腰系金玉帶的俊雅少年穩步而入。他身高與趙櫻泓一般高,尚未長成,面如冠玉,眼似朗星。神态恭謙,不似一般少年飛揚,沉穩內斂。

趙櫻泓立即向少年揖禮:“官家金安。”

“長姊莫要多禮。”少年皇帝虛扶了一下姐姐,眸光親厚。然後他才向上首的太皇太後、太後與太妃一一見禮。

待官家落座,太皇太後命內侍捧出幾份名錄,呈給向太後、朱太妃、官家和趙櫻泓。

幾人同時打開名錄卷軸,細細端詳。太皇太後亦不言語,等了一盞茶的時間,見他們差不多都過了一遍,才道:

“這是老身這邊近一月來整理挑選出的名單,結合了蘇學士的舉薦,各個勳門內适齡待婚的青年才俊,基本都在這份名錄之中了。官家、櫻泓都瞧一瞧,哪位是比較中意的人選?”

趙櫻泓掃了一眼名單,只知道約莫有十來個候選人,就沒再細看。因為她誰也不認識,誰也不熟悉,根本無從挑選。

倒是趙煦看得極其認真,并且仔細回憶每一位候選人的家庭背景,以期擇優。不多時他眸光落在了韓嘉彥的名字上。

韓嘉彥,韓府竟然還有個六郎……這位才俊似是沒有聽說過呀,在汴京聲名不顯。一看後面補有一句蘇學士舉薦,今次要參與登科大比,他了然了,看來應是蘇學士看好的秀才。

一提及韓門,他就想起先皇曾為韓琦做禦撰“兩朝顧命定策元勳”之碑,為相十載、輔佐三朝,為國朝鞠躬盡瘁。歐陽修曾評價韓琦:“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

韓門現如今的當家人韓忠彥,他也時常于朝會得見,亦有乃父之風。在朝中穩如泰山,不動聲色,每臨大事有靜氣。官家十分喜歡這樣的家風,穩重恭謹之人,修身持正、從一而終,對于長姊才能愛護有佳。

思及此,不由得對韓嘉彥起了幾分好感。

再觀其餘人,官家都不大滿意。要麽是門楣有些低了,要麽是年紀有些大了,還有就是雖早有才學名聲傳出,但亦常出入煙花柳巷,品行私德有虧。

“長姊可有相中之人?”官家先不表态,而是詢問了趙櫻泓。

“櫻泓全憑官家、太皇太後、太後、太妃做主。”趙櫻泓垂眸道。

官家沉吟了片刻,這才小心道:“我觀韓府六郎似是不錯。”

太皇太後道:“确然,這也正是老身看中之人。先帝在時,曾與老身提過,他顧念韓琦功德,欲與為婚姻,當是六郎嘉彥與櫻泓最為适配。因此,也早早算過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頗為相合。今次恰逢韓六郎應舉,若是能高中,自是添了彩頭。”

這話,不論是官家還是趙櫻泓都是頭一回聽聞,原來先帝在時就想要給趙櫻泓與韓嘉彥牽線了。

官家心中頓時起念,他素來崇順先帝,既然長姊與韓六郎的姻緣是先帝的遺願,他身為人子,當替父完成。

不過趙煦還是想要為長姊最大限度地争取利益,于是道:

“既然韓六郎要應舉,若是能入殿試,也許能讓長姊屏見于他。太皇太後以為如何?”

太皇太後沉吟,朱太妃剛要開口,向太後就笑道:“官家,內廷不應出前朝。”

後宮與前朝舉行殿試的集英殿隔着相當遠的距離,這許多年來,除了攝政太後,沒有女子出過前朝。哪怕是攝政太後,也只在垂拱、紫宸二殿內朝垂簾,從不曾踏足過集英殿。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這……”趙煦瞥眼去看長姊,就見趙櫻泓抿唇輕微地搖頭。

他不得不退一步,道:“太後說得是,朕思慮不周。”

太皇太後卻忽而話鋒一轉,道:“櫻泓的公主第,已然修出個大概來了。改日有空,亦可先去看看,畢竟是出降以後的長居地,有甚麽不滿意的地方,盡早提出來。”

溫國長公主第是今年四月開始修建的,因着舊城土地緊張,因而是挪了新城之北軍頭司駐地、龍衛營東壁地帶的土地來修建。

官家默然點頭,趙櫻泓瞧他神色,便知他作何打算。

見弟弟對這位韓六郎如此推重,她似是也起了幾分興趣,想看看這是個何等模樣的人了。

……

商議過後,趙櫻泓返回自己的寝殿。官家恰好也要回福寧殿,便有一段路與她伴行。少年皇帝看着自己風華絕代的姐姐,一時惆悵不已:

“長姊,朕實在不願放你出宮。”

趙櫻泓笑了:“官家已經長大了,莫要說些孩子氣的話。”

“朕心裏害怕。”少年皇帝與長姊關系親厚,無話不談,“昔年福康公主齊大非偶,夜扣宮門,後癫狂抑郁而終。朕每每想起,都心中惶恐,深怕長姊所托非人。如若可以,朕真不想放長姊出宮。”

“我非是福康公主,官家不必過于憂慮,不論我所托之人如何,我都能過好自己的日子。”趙櫻泓平靜說道。

“長姊不在,朕只有一人了,連個說些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了。”

“官家身居皇位,大位孤寒,官家應早些适應才是。”

“不論如何,朕必要為長姊選出最佳的伴侶,定不能讓長姊此後半生受苦。”

“哈哈,好,櫻泓感謝官家厚愛。”趙櫻泓笑得眉眼彎彎。

“長姊,我說真的,你可別不信我,我的眼光可不差。祖母既然松了口,等我尋個合适的時機,就讓韓嘉彥過公主第,讓你見一面,若你不喜,便作罷。”趙煦逐漸在長姊面前露出孩童模樣,也不再自稱“朕”了。

“官家莫要思慮過重,這般年紀日日眉頭緊鎖,櫻泓怕官家傷了身子。”

“哎……朕怎能不發愁!今日筵經,正好輪到知貢舉的範百祿範先生給朕講經,朕讓他注意一下韓六郎。”

少年皇帝憂心于長姊的婚事,好似個小老頭般絮絮叨叨。行至福寧殿,又不舍與長姊分別。還是趙櫻泓堅辭,他才入了福寧殿,未再相随。

趙櫻泓幽幽嘆息,她這個弟弟甚麽都好,就是自小到大眉頭不展、心緒陰郁,趙櫻泓怕長期下去他會折壽。

趙氏皇族,壽數都不長,尤其是做了官家,更是折壽。趙櫻泓不想看到弟弟走在自己前面。

回到寝殿內,她更衣完畢,去了頭面,散了發絲,坐于梳妝臺前,凝望着那枚放置于妝奁內的飛針,陷入了沉思。

身旁的宮婢媛兮為她梳發,亦瞧見了妝奁內的那枚飛針,但她并不多言。驚駕那日回殿後,她親眼看到長公主從袖中取出了這枚飛針,收在了妝奁內,但她至今并未與媛兮解釋這是甚麽。

“媛兮……女子能習武,行游天下,該是何等潇灑美好之事。”

“長公主想要習武?”媛兮吃了一驚。

“不是……我只是羨慕那樣自在的生活。”趙櫻泓緩緩道,擡起手,蓋下了妝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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