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如果說經義考試還不容易看出考生之間的才華差距,詩賦考試則會将各自水平暴露無遺。此項考試之中,考生以提前交卷為榮。誰能更快更好地完成答題,其才情将遍傳京中。

提前交卷的考生,考吏将會收走其號牌,號牌會與試卷一起報到貢院的鐘樓下的考檢房之中。詩賦考試時,知舉官都會坐于鐘樓之上,俯瞰連片的號舍,觀察考生們的舉動。

開考不過半個時辰,便已然有考生提前交卷。

“丙字號排四號舍,交卷!”考吏高聲宣布提前交卷的號舍,無形之中,給所有的答題考生施加了極大的壓力。

“哈哈哈哈……”鐘樓之上的本次知舉官範百祿笑呵呵地撫須,感嘆道,“比上一回要快了不少,今次試題比上回更難,天佑大宋,人才濟濟啊。”

“當下的年輕舉子确然不錯,常父,我上回去太學講學,發現了好幾個青年才俊,比我們當年要強。”顧臨顧子敦笑呵呵地應道,随即面向孔武仲笑道。他是一位清隽瘦削的老者,一身端方風骨。

“還差得遠,心浮氣躁啊。”太學生都是孔武仲的門生,他謙虛了一句。

僅僅過了半刻鐘,又有考生提前交卷:“戊字號排八號舍,交卷!”

韓嘉彥彼時已然謄抄完最後一字,正在等墨跡風幹。聽到兩次交卷叫號,她心中感慨,還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她猶豫着到底該不該嶄露頭角,靜靜等了片刻,忽聞再有人交卷:

“癸字號排十九號舍,交卷!”

好啊!好個謝無疾!韓嘉彥心中一凜,驚于謝盛的才華。這癸字號排十九號舍,正是謝盛的號舍。

她也一舉手呼喊巡考官:“交卷。”

于是貢院上空傳來了響亮的呼喊聲:“丁字號排十七號舍,交卷!”

此時距離開考,還不滿一個時辰。韓嘉彥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從號舍出來,邁開步子,面含微笑向貢院外行去。

Advertisement

鐘樓之上的知舉官範百祿仔細盯着這位第四個交卷的考生,只覺對方的神态步伐似乎有些熟悉,但因為離得太遠,他不能确定。

他想起去歲臘月時,他給官家筵經,官家專門叮囑他,要他關注韓府六郎嘉彥,說是此子會參加本次大比。這位公子,是太皇太後給溫國長公主選定的驸馬,今次可不能落第了,否則公主婚事也不好看。

範百祿應承下來,心中卻暗暗叫苦,他對韓嘉彥一無所知,叫他如何從上千謄錄糊名的試卷裏挑出韓嘉彥的卷子來?

揭開糊名已經是定等之後的事了,他雖然是知貢舉,但顧臨、孔武仲權知貢舉,對他有鉗制分權的作用,他也并非是能乾綱獨斷的。

他只能在考試時,居高臨下地去一一觀看舉子們的號舍,以期能從其中認出韓嘉彥的身影來。但這無異于大海撈針,實在沒有準數。

方才這第四個交卷的考生,似乎有點像,他暗暗記在心裏。一旁孔武仲将他神态盡收眼底,默然笑了笑。

……

韓嘉彥步出貢院時,看到了正在門內側候她的謝盛。她揚起笑容,上前拱手道:

“無疾兄高才,我不如也。”

“哈哈,師茂,你我在伯仲之間,不必如此擡舉我。我聽到了你的號舍名字,心中大暢,特在此候你,向你道喜。”

二人并肩出了貢院大門,沒想到剛一開門,就看到門口烏央烏央的全是人。一見他們出來,人群騷動起來了:

“第三名和第四名出來了!”

“誰先誰後啊?”

有人高聲呼喊:

“兩位郎君高姓大名,煩請告知!”

謝盛一時不知所措,有些畏懼地退了半步。韓嘉彥卻笑着上前半步,拱手道:

“鄙姓韓,小字師茂。這位是謝盛無疾兄,排于我之前,乃第三名。”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竟然有人帶着紙筆,将二人的名字記錄了下來。

“第三名謝無疾!第四名韓師茂!”

遠處有個年輕的男子,打扮得如同浮浪子一般,開始高聲呼喊着,招搖過市。

謝盛實在有些受不了這場面,一時心病又要發作。韓嘉彥見狀,便領着他擠出人群,往僻靜的街道上行去。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躲入附近一無人的小巷之中,謝盛顫巍着從随身的物品中取出一個瓶子,抖出兩粒藥丸服下,捂着心口喘了片刻,總算平靜了下來。

“汴京科舉乃是一大盛事,三年一回,次次如此,倒也不稀奇。”韓嘉彥平靜笑道。

“兩位仁兄也是來此避難的?”突兀間,對面屋檐下走出一人,進入了他們的視野。此人身材高大,唇邊蓄着一圈黑硬須髭,看上去孔武有力,年歲約莫三十出頭。雖然穿着一身白布襕衫,卻不像個書生,反倒像是個武人。

韓嘉彥認出他來,正是她曾于楊樓上遇見的宗澤宗汝霖。

“可是宗汝霖兄當面?”她揖手道。

“這位兄臺認識宗某?”

“認識,在楊樓時,聽過汝霖兄高論,甚為嘆服。”韓嘉彥笑道。

“哈哈,見笑了。”對方擡手回禮。又與謝盛見禮相識。

“汝霖兄在我們之前出來,怕不是第一個交卷的?”韓嘉彥笑問。

“非也,我不是第一名。”宗澤笑道,“第一名那位仁兄,我見他朝西面跑了,還沒來得及與他相識。他似不是第一次應試,對于會被人包圍之事早有預料。”

“我知道誰是第一名……”謝盛忽而出聲道,“馬涓馬巨濟,他是阆中人,與我也算是老鄉。昨日考完後,我們于川蜀會館見了一面,我知道他的號舍是丙字號排四號舍。”

他話音剛落,這僻靜小巷內又轉來兩人,一看便知是提前交卷的考生,被追着躲進了這裏。衆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互相見禮。

這剛來的兩人,一人名叫朱绂(fú,古代印章上系着的絲繩),字聖與。是著作佐郎朱伯虎的侄兒,秀州華亭縣(今上海)人。

另一人名喚張堅庭,字才叔。廣安軍(今四川廣安)人。

韓嘉彥暗道好個秀蜀,真是出人才。馬涓、張堅庭、謝盛都是蜀中人,這倒也在情理之中,當今文壇領袖東坡居士便是蜀中人,知舉官範百祿亦是蜀中人,近些年,蜀中确實是人才輩出。

宗澤是浙東烏傷人(今浙江義烏),與朱绂一起,算是江浙的代表。今年的知舉官中,顧臨顧子敦是會稽人。

相比之下,自己這個汴京人可顯得有些孤零零了。

五位才子互相認識後,也并不讨論試題,各自分道回歸住處。韓嘉彥送了謝盛一程,怕他暈倒在半途之中。謝盛又是千恩萬謝,連連道:

“師茂大恩,吾難還矣。”

當日夜裏,韓忠彥仍舊未露面,但照例給練蕉院送來了進補的吃食,不過還多附了一件頑物。是一把未開鋒的小匕首,嵌着紅珠翠玉,很是精致。

“無鋒、藏鋒……哼……”韓嘉彥冷笑一聲,将匕首丢進了書案旁的畫缸中。

正月廿三,考試第三日,試論。今次的論題是“皇極之道”,出自《尚書·周書·洪範》:皇極:是建其有極。斂時人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酞有為守,汝則念之。不協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

她頓覺驚愕,暗道出試題的範百祿膽子真大,竟然直接切中了黨争要害,讓舉子來寫論。若是文章分寸沒有把握好,恐怕就直接黜落了。

随即她忽而反應過來,這不該是範百祿的意思,難道是……官家?

按照慣例,官家一般不會過問省試出題,但範百祿是官家的筵經師,幾乎日日與官家接觸,官家興許通過範百祿,影響到了省試論題。否則以如今太皇太後與舊黨把持朝政的局面,老于官場、且本身就是舊黨立場的範百祿,不敢也不會出這樣的試題。

她無聲一笑,思忖片刻,已有文章在胸中。這一日她并未搶先交卷,而是仔細斟酌了幾番,寫了篇相對中規中矩的論交了。她只需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出錯,就沒問題。

不過她也并未僵等至酉時,約莫未時出了考場。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剛一出來,正好撞見道路對面的尚書省官衙門闕下,她的兄長韓忠彥正長身鶴立。紫錦公服外罩着黑裘領大氅,手中捧着暖手的手爐。頭上的方頂硬烏紗官帽,兩側的幞腳平直伸出,儀态威正。有車駕正在候他,但他并未上車,一直遙望着貢院門口。

瞧見韓嘉彥出來,他無聲凝望了他片刻,才轉身上了車駕離去。

韓嘉彥眯了眯眼,心下再度起疑。他這是專程候她出來,只是單純出于關心,還是在監督她是否行舉跳脫,過于招搖?

這日夜間,韓忠彥未歸,練蕉院內也靜悄悄,一夜未有人前來打攪。

正月廿四,考試第四日。今日是詩賦進士科的最後一場試,內容為子、史。子部分為儒家、兵家、法家、農家、醫家、天文算法、術數、藝術、譜錄、雜家、類說、小說家、釋家、道家十四類。史部分為正史、編年、紀事本末、別史、雜史、诏令奏議、傳記、史鈔、載記、時令、地理、職官、政書、目錄、史評十五類。

這一項考試範圍極廣極雜,題目也相對多,測的就是考生的學識淵博程度。

這項考試對于韓嘉彥來說,實在沒什麽難度。以她遍覽萬籍堂和極強的記憶力的幫助下,輕輕松松便拿下了這場考試。

至此,省試進士科所有考試目類已然結束,接下來還會繼續進行一些工算、制科、武舉等考試,至二月初考試才會全部結束。

然後便是漫長的閱卷時間。考生們大約需要等十日左右的時間,至二月中旬,省試才能定等放榜。放榜之後,至二月末三月初,才會舉行最後的殿試。

韓嘉彥出貢院時,就遇見了一衆剛剛結識的舉子,他們正專程等她:

“師茂兄,可找着你了。今日考完,定要好好慶祝一番。”說話的是朱绂,他比韓嘉彥還小一歲,年輕英俊,滿面紅光,看上去非常興奮。

“聖與這是打算怎麽慶祝?”韓嘉彥問道。

“那自然是要有美人作陪啦,我等正打算去白礬樓,師茂兄意下如何?”

“啊……某就不去……”

“诶,師茂兄可別急着拒絕。白礬樓那位絕色美人,師茂此前是否見過?”張堅庭笑着打斷她,問道。

“你說的是……李師師?”韓嘉彥遲疑着問。

“正是!”

十五年前,李師師以十三歲的年紀在汴京聲名鵲起,彼時已然八十五歲高齡的著名詞人張先張子野專門為她作詞牌《師師令》:

香钿寶珥。拂菱花如水。學妝皆道稱時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長勝未起。縱亂雲垂地。都城池苑誇桃李。問東風何似。不須回扇障清歌,唇一點、小於珠子。正是殘英和月墜。寄此情千裏。

此後,她先後與晏幾道、周邦彥、秦觀等詞人來往密切,多有詞曲唱和。如今這位師師姑娘二十有八,正是風韻醇美之時。

“某自幼在外,也并未踏足汴京的風月場,家中管教甚嚴……”韓嘉彥還當再拒絕,就再度被朱绂打斷:

“走罷!某知道師茂兄潔身自好,咱們只是去吃個酒罷了。”

他上來抓住她手腕,十分熱情。韓嘉彥一時抵觸,差點翻掌将他推出去,好歹是咬牙攥拳忍住。

“近來師師姑娘唱了一曲新詞《減字木蘭花》,好聽得緊。這是秦少游新詞,趁着大比這幾日師師姑娘回白礬樓,師茂兄可得去聽聽,不能錯過。”張堅庭又勸。

韓嘉彥踟蹰,見謝盛、宗澤亦在他們之中,并不打算離去的模樣,心下無語。

文人雅士、官宦士子出入秦樓楚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她一時之間又找不到什麽借口拒絕,若是态度過于生硬,反倒會惹人懷疑。她想了想,還是先順了這幫人的意思,屆時再找機會溜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