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正月廿二日,這一日是朱太妃三十八歲的生辰。太妃素來崇尚節儉,不喜鋪張浪費。加之太皇太後與向太後打壓,她更不敢做任何惹眼的慶祝之事。

官家看不過去,最終拍板,要借着慶生,讓太妃能還家省親一次。由溫國長公主、徐國長公主、普寧郡王陪同,返回位于皇宮東北的任宅。

朱太妃出身平民,生父名叫崔傑,在她很年幼時便去世了。母親李氏帶着她改嫁朱士安,這夫妻倆後來又将她托付給親戚任廷和撫養。因而朱太妃實際上有三個父親。

太妃與養父任廷和更為親厚,與生母李氏、繼父朱士安疏離,且朱士安與李氏此時皆已過世,只有養父任廷和還活着。

朱太妃得寵後,任廷和得了個閑差,授俸頤養天年,于皇城東北得了一所宅院居住。這便是太妃要歸省的家。

朱太妃省親,特意叮囑儀仗從簡,以微服歸省。加之近來連日科考大比,因而太妃省親竟然沒在汴京城內翻起任何浪花,太妃帶着她的三個孩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住進了任宅。

普寧郡王趙似是太妃的小兒子,今年七歲。因着還很年幼,此時仍然養在宮中未出閣。他生性調皮,比他的親兄長官家要活潑許多。

難得能出宮門一趟,他亦是很興奮,和幺妹趙桃滢一路于車駕之上叽叽喳喳,吵得趙櫻泓腦仁疼。

這兩個小娃娃,數日前上元日時就出宮微服,瘋玩了一回。回去後一直就不老實,還想再出來。因是,借着太妃省親,又将這兩個小娃娃帶了出來。

這一回省親會住兩日兩夜,任宅雖不及皇宮富麗宏偉,卻也典雅精致,住進來後亦能改換心境。趙櫻泓喜靜,任府專門将宅內最為僻靜的閣樓讓出來,給她居住。

而最愛纏着她的桃滢,這兩日被任宅同齡的表親帶着喂魚釣蝦,蹴球放鳶,玩瘋了,一時将長姊趙櫻泓忘在了一旁。因而趙櫻泓難得擁有了一小段清閑時光。

她入住的閣樓有三層高,第三層實則是一個觀景的露臺,只有飛檐四柱而無牆壁。站在這裏向南,能遠遠望到繁華的白礬樓。風景宜人,令人心情曉暢。

因而入了任宅,趙櫻泓便迷戀上了這閣臺,無論日夜,總愛在此烹茶焚香,執卷淺讀。累了便起身遠眺,欣賞汴京的風景。她知道,這可能是她出降之前為數不多的安寧閑淡日子了。

廿四這一夜亦不例外,只是夜裏稍寒,她叫婢子于三面拉起帷屏擋風,只敞開面向白礬樓的一面賞景。

“你們下去吧,我想一人靜讀。”燭火明亮,碳爐暖意十足,手邊茶盞溫熱,她已然沒有太多需求,便遣身側服侍的婢子們去閣樓下暖身候着,貼身侍婢媛兮亦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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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書有些眼酸,于是将視線擡起,眺望遙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白礬樓。正出神,忽而覺得一陣涼風沁入後背,似乎有人出現在了她背後。她猛得一驚,身子僵住,從軟榻之上緩緩支起懶靠着的身子,還未及轉頭,只聽背後傳來了一個有些耳熟的女子聲音:

“莫出聲,莫回頭,我無惡意,此處借我避一避。”

趙櫻泓卻并不聽她的話,緩緩側首,視線餘光逐漸捕捉到身後人的全貌,她猛地認出來人,驚愕出聲:

“是你?!”

“噓!”下一刻她就被從後攬抱住,一只溫熱帶繭的手捂住了她嘴唇。

……

約莫半個時辰前,白礬樓內。

韓嘉彥随着浮雲子回到了中樓之中,沿着廊道緩步向着二層西側行去。他們讓過廊道內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終浮雲子駐足在了一雅間之外。

韓嘉彥與他隔了幾尺距離,二人均不約而同地朝廊下的一層舞臺看去。此時正有其他的歌妓在演唱,四下裏多是聊天的嘈雜聲,沒有方才李師師演唱時安靜。她與浮雲子之間,随後又來了幾個人夾立,這幾個人亦憑欄駐足看了會兒,便轉身離去。

韓嘉彥知道身後那雅間不對,于是運起全部的聽感,聚精會神去聽那雅間之中的動靜。

“……哈哈哈,師師姑娘說的是,不愧是飛将軍。”

“侯轉運您可別戲弄奴家了,來,奴家敬您一杯。”

“爽快!哈哈哈……”

韓嘉彥的眉頭皺了起來,侯轉運…轉運使…這是誰?竟然能讓李師師親自做陪。韓嘉彥還以為李師師去了秦觀的雅間,卻沒想到竟是來了此處。

此時他們站立的廊道內短暫只餘他二人,浮雲子口中發出一聲細微的呼哨,吸引了韓嘉彥的注意力,他向一旁甩了下頭,示意她再跟他走。

于是浮雲子率先邁步離開,韓嘉彥在原地站了會兒,才跟上。

他帶着韓嘉彥繞到了樓梯口,往三樓去,到三樓後拐入中樓向西的憑欄處,忽而從欄杆頭翻了出去,貼牆沿着牆外雨檐挪了幾步,瞄準了下方通往西樓的飛虹橋的屋檐,輕身一躍,穩穩落于其上,幾乎未曾發出聲響。

韓嘉彥嘴角抽了抽,只得也随着他冒險翻出欄杆,落于他身側。

就見浮雲子取下身上的包袱,解開後拿出了一副銀制的面具,遞給了韓嘉彥,道:

“戴上。”

“甚麽?”韓嘉彥愕然反問,“你怎麽也有一副銀面?”

“就是模仿你那張造的,我今晚本想打扮成你那個銀面胡人的模樣出手,但既然你本尊就在,還是你來好。我給你打配合。”一邊說着,他又從包袱中取出了一套黑色的夜行武服,塞到了韓嘉彥手裏。

“慢着,你先把事情原委與我說清楚,我不能沒頭沒腦就做事。”韓嘉彥道。

“你讀書讀傻了?沒看出剛才咱們駐足的那間房外,殺機四伏嗎?”浮雲子敲了她腦袋一下。

“啊?”韓嘉彥捂着腦袋,愣在原地。她方才全神貫注聽雅間內的動靜,壓根就沒去關注四下裏是否有殺機。

浮雲子一時無語,只能一面催促她趕緊把襕衫換下,将夜行武服穿上,一面道:

“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那間房的左右兩側,都有武人進入吃酒,方才咱們在雅間外的廊上,不是有好幾人夾在我倆左右嗎?那些都是殺手。

“他們都是跟着侯轉運一起進入白礬樓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侯轉運身上。而這些人袖子、懷裏都鼓鼓囊囊,分明是藏着刀刃。那侯轉運是福建路轉運使,你知道福建路轉運使是幹什麽的,從蔡襄開始,這個差使就與建茶息息相關。”

韓嘉彥心中一凜,道:“那些武人……是茶幫的人?”

“對。我這幾日與阿丹阿青一直盯着汴京茶市,注意到了這幫人。這剛過了上元節,他們就押着一批貨走水路進汴京,坐的船是從兩浙來的。那批貨表面看是絲絹,實際上內裏藏着茶葉,他們是私茶販子,就是茶幫的人。但他們來京的目的可不僅僅是為了販私茶,他們一來汴京,就盯上回京述職的那位侯轉運,他們就是沖他來的。”

大宋茶葉乃是禁榷商品,與鹽、鐵、白礬、馬匹、銅等一道,由官府經營,民間不允許私賣。督管一地鹽、鐵、茶是轉運使的主要職責。

而轉運使除掌握一路或數路財賦外,還兼領考察地方官吏、維持治安、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職責。

當今茶葉,可按工藝大略分為三種。一種是散茶,只是炒後自然風幹;一種是片茶,工藝複雜得多,需要将采摘下來的茶芽通過蒸、揭、拍、焙、穿、封等步驟加工成片狀;還有一種是臘茶,就是把茶芽蒸後,碾成膏狀,壓成茶餅,餅中間留有小孔,焙幹後十餅串為一串。

臘茶大多産自建、劍州,又稱作團茶、餅茶,是片茶之中的精品。其中又以建州茶為最佳,一片茶甚至能夠價值千金。世人謂之“金可得,而茶不可得也。”

仁宗慶歷年間,蔡襄擔任福建路轉運使時,開始制造精品建茶上貢。當時,建州王家的白茶極為有名,唯一株茶樹,歲可作五七餅,如五铢錢大,一餅值錢一千,且數有限。

而到如今,精品建茶的價格,大約一餅能有三十貫錢,奢侈至極。

由于此等暴利被官府完全壟斷,以至于民間私販茶葉成了亡命之事,但凡是私犯鹽鐵茶者,均不是好相與之輩,多是刺配過的兇犯或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軍士,身上有着很強的功夫,嘯聚綠林,悍而無畏,刀口舔血。

茶幫的基本盤在江南地區,他們私犯東南茶起家,已然越做越大,成了官府無法徹底鏟除、只能壓制妥協的存在。但福建路的建茶産區,他們的手還尚未伸進去,因而一直對這塊肥肉垂涎三尺。

韓嘉彥不解問道:“他們殺他做什麽?建茶暴利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之事,殺了一個轉運使,還會有下一個轉運使。”

“那個侯鵬遠侯轉運定然是做了甚麽事,惹怒了茶幫要對他下殺手。我也尚未完全查清,因此不能讓這位侯轉運輕易死了。”

“你要我救他?!”

“錯,是我們一起救他,還有阿丹阿青在外掩護,咱們換上夜行服,先潛行過去。”

“夜行服就一套!”

“我不用,我黑布蒙臉就行。你換上夜行服,以你為主。”

“師兄,你瘋啦!你這是在與茶幫為敵。”韓嘉彥瞪大了眼睛。

浮雲子飛快說道:“我不是與茶幫為敵,我只是要把水攪渾。師妹,你要知道,你娘親和咱們師傅的事,可能遠比咱們當初猜想得要複雜得多,從上到下牽扯了多少人與事,是我們無法想象的。

“咱們只有把水攪渾,那些沉在水裏的大魚才能浮出來,我們才有可能查明白當年的事。為此,我必須要把你這杆旗幟豎起來,你必須要做這個銀面彥六娘,有你這面旗在,我們查明當年之事才算是摸到了門路。”

說罷他忽而向遠處打了個呼哨,這次呼哨聲更大,猶如夜枭呼鳴。不多時,遠處夜幕下,有一個黑影從白礬樓的庭院中竄過,身手極其矯健地爬上了二層飛虹橋的檐頂,輕輕踏着瓦片,向着二人快速跑來。

此人穿着夜行服,蒙着臉,壓根看不清樣貌。但韓嘉彥還是輕松認出他來,他正是長臂猿翟青,攀爬是他的看家本領。

“師父、師叔。”翟青拱手向浮雲子、韓嘉彥見禮。

“外面情況如何?”

“有官府衙役在包圍白礬樓,事情似乎有些不對。”翟青道。

浮雲子沉吟片刻,道:“不妙,這可能是個局。師妹,你必須盡快動手,來,把劍卸下來。”

翟青背後背了一個黑布包裹的長條狀物什,此時依言将其卸下,雙手托起,畢恭畢敬地呈給韓嘉彥:

“師叔,您的劍。”

已然換上夜行武服的韓嘉彥看了一眼浮雲子,嘆了口氣。将銀面摁在臉上,束緊腦後綁繩,随即她擡起雙手接過翟青手裏黑布包裹的劍。唰,她将黑布扯開,一柄通體青綠的寶劍亮了出來。

劍長三尺寬四指,鞘革層華似龍鱗。柄長九寸格似翼,劍缑旋疊如龍骶。镡如龍吻穗如須,出鞘嗡鳴似龍吟。劍脊清透亮如鏡,劍鋒寸芒寒如星。

謂之曰:龍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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