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李師師放下酒盞,有醉意上湧。今日陪這位侯鵬遠侯轉運吃酒,真是累極,對方酒量極大,千杯不醉。哪怕是久經風月場的李師師也是少見。
這會子,雅間中他的随行幕僚都醉得東倒西歪,壓根直不起身來。他還是興致勃勃地與李師師聊着,滿面紅光。
李師師只能耐着性子陪着他,只因他手裏握着建茶的分銷權,白礬樓的東主也想分一杯羹,叮囑她一定要好好接待。
就在此時,屋外響起了李師師随扈的聲音:
“阿姐,秦少游先生相邀,等很久了,您看看要不要去?”
“不得無禮,讓秦先生改日再會罷。”李師師道。
“诶,不妥。師師姑娘也陪了侯某這麽久,侯某不能不識擡舉。秦先生亦是某欽佩的大家,師師姑娘請便。”這侯鵬遠倒是很知分寸,說出這番話,顯出幾分闊達胸襟來。
“這怎能使得,怠慢侯轉運了。”
“不妨事不妨事。”
又客氣幾句,李師師察言觀色,發現這位侯轉運是真的在遣她走,雖然不知道是甚麽原因,但應該并非是被冒犯後不悅所致。于是她起身,又說幾句得體話,這才邁步往雅間之外行去。
她跨出門檻,忽而就被屋外的兩個壯漢一把抓住,護着她、随着那位随扈就往樓另外一側快步走。除了他二人和随扈,廊道之內還布滿了一大群壯漢,全是白礬樓的護衛。
“怎麽回事?”她吃了一驚。
“東主派我們來接您,有危險,快撤!”随扈護着她,一邊快步撤退,一邊急切解釋道。
話音剛落,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了破窗之聲,雅間之間攔着的格栅門全被撞爛了,兩側屋子之中,有好多人沖進了侯轉運的這間屋內。緊接着便響起了兵刃交擊的金鐵之聲,呼喝聲此起彼伏響起。
李師師面色發白,竟然有人敢于在白礬樓動手刺殺朝廷官員,國朝自建立以降,就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Advertisement
“阿姐!走這邊。”她被扈從們保衛着,一路跑上了不遠處的飛虹橋,一踏上飛虹橋,就看到正有客人站在橋上向遠處發生打鬥的雅間外窗觀望。有人驚呼:
“喂!你們看,那是不是個人?”
李師師順着他所指,就遠遠看到夜色之中,有一個黑衣身影背後負劍,從飛虹橋屋檐之上飛速掠過,沿着雨檐向上矯健攀登,游牆而上。
只見那黑衣人反手攀住牖窗下緣,忽而卷身向上,向牖窗踹去,一腳洞開窗子,人如游龍鑽入了雅間之內。
“阿姐!快走啊。”身旁扈從催促李師師。
李師師卻斷喝一聲:“不走!就在這兒待着!”
她方才雖然受到了短暫的驚吓,可這會兒突然起了極強的好奇心,她非常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尤其是剛才那個黑夜中游牆而上,身手矯健的人物,那是誰?
她生性慷慨,快意恩仇,有“飛将軍”“紅妝季布”之號,一旦起了心氣,誰也勸她不動。她甚至欲返身回去,身旁扈從只得苦苦阻攔,以蠻力阻她。迫使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就立于飛虹橋上遠觀。
……
雅間內正打得不可開交,白礬樓東主派來的護衛們圍成一圈,将侯鵬遠護在中央,外圍的刺客們正嘗試突入刺殺侯鵬遠。這些刺客衣着普通,也并未蒙面,一個個五官皆尋常,沒有特征。但他們極其兇狠,下手極重,将那些護衛打得七零八落,眨眼間倒地七人,只剩下一個人還在苦苦支撐,且已經被砍了好幾刀,跪倒在地,難以站起。
而被刺殺的本尊侯鵬遠只是眯眼捏着酒盞,緩緩飲着,不急不慌不懼,頗有幾分豪傑之氣。
就在這緊急關頭,忽而緊閉着的外窗被洞開,一個黑衣人以驚人的游龍之勢鑽了進來。剛一進來,不由分說就一個筋鬥翻起,躍過刺客圍起的人牆,雙足啪的一聲,狠狠踩在了酒桌之上,踩碎了好幾盞盛着珍馐佳肴的碟盤。
餐食飛濺起來,濺了侯轉運一臉。
“锃”,劍鳴聲在整個雅間之中回蕩,震得所有人耳膜一陣難受。劍芒在燭火的映照下于桌臺之上綻放,電光火石之間,進攻的刺客們只覺得手腕刺麻,竟是拿不住手中武器,全部噼啪掉落于地。
唰,劍已歸鞘,執劍人昂立于桌臺之上,一身黑色武服,銀面蒙面,背劍于左手,默然而立。
衆刺客大驚,這是哪門哪派的劍技,竟是如此快如閃電,讓人看都看不清。再仔細一看被挑動的手腕,并未破皮,但手腕筋骨似乎是被劍氣刺痛,導致連刀劍都抓不住,還在隐隐發顫。
“你是何人!知道自己管的是哪家事嗎!”刺客之中的首領,捂着手腕怒吼道。
“管的就是你們茶幫的事。”銀面黑衣人平靜道。
刺客、護衛們紛紛大吃一驚,因為這銀面黑衣人竟然是個女子,聲如冰泉淩冽,高寒不可攀。
“女人?”刺客首領驚疑不定。
“女人又如何?”銀面黑衣人淡淡反問。
“敢問……是哪門哪派的高手,怎麽稱呼?”他察覺到事情不簡單,眼前這個人身手高絕,單憑他們幾個人恐怕是打不過的,于是強壓住功敗垂成的怒火,拱手問道,語氣客氣了幾分。
“無門無派,可以稱我彥六。”她惜字如金。
“燕六……”姓燕的?此刻首領飛快在腦海裏搜索記憶,就是記不起來哪門哪派有這麽一個姓燕的女高手。
此時韓嘉彥面具下的嘴角抽動,暗道:他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要不要解釋一句?好像不大合适啊。算了,将錯就錯罷了,反正都是僞裝。
“燕女俠,我們茶幫哪裏得罪你了?還望高擡貴手。”
“非是你們得罪于我,我是在阻止你們犯錯。你們最好盡快離開這裏,否則一會兒恐怕就走不了了。”她語氣依舊冷冽淡薄。
“哈哈哈哈……”一直沉默的侯轉運忽而大笑起來,他一直在用巾帕擦拭自己的面龐,笑道,“這位燕女俠真是好眼力。”
随即忽而起身,将臉一扯,撕下假面,笑道:“你們仔細看清楚,我是侯鵬遠嗎?”
那侯鵬遠本有一張圓臉,蓄着一把長髯,這一變,假面下竟是個長相毫不起眼、眸光頗為陰鸷的光面男子。
這一下,倒是将站在桌案上的韓嘉彥也吓了一跳。她雖然預料到了這位侯轉運早有後手,可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假的。
“糟了!”首領大呼,“撤!”
衆刺客立刻向方才韓嘉彥破窗而入的那扇外窗奔去。
“哪裏走!”僞裝成侯轉運的男子忽而從袖中抖出數根飛針,向着那幾個刺客身上打去。
韓嘉彥動作與他只差毫厘,她踏桌騰身,從僞裝男子的頭頂上飛身前躍,手中龍堯劍再度閃電般出鞘,劍光大湛,劍尖橫掃而出,追上那幾枚銀針,劍鋒雖差了幾絲未曾觸及,但劍氣掃過後,那幾枚飛針亦被掃了開去,未曾打中任何一人。
而韓嘉彥也已然落地,擋在了僞裝男子與那群刺客之間,她回身一劈,劍鋒掃過身後追來的僞裝男子,後者被迫頓足躲避,并從腿上取出了暗藏的匕首格擋。
“燕女俠,莫要擋路!”僞裝男子退開幾步,躲避逼人劍鋒,薄怒道。
“我只是居間調停,請你也高擡貴手。”
“你知道我是何人?我背後又有誰嗎?勸你莫要蹚這渾水。”對方陰涔涔地道。
“不過漕馬幫罷了,我燕六是誰,你恐怕也并不知曉。”韓嘉彥幹脆将錯就錯,擡高調門唬人。
對方冷笑一聲,不作答。韓嘉彥忽而斷喝一聲:
“去歲十一月末,驚了長公主車駕的可是你?!”
對方身軀微微一顫,并未作答。卻冷不防忽而從口中發出一聲響亮的呼哨,霎時間,從雅間門外走廊突入了一大群帶刀軍士,均穿着衙役的制服,腰中系着開封府的牙牌,一闖進門就高聲呼喝:
“開封府衙辦案!都給我站住,誰都不準跑!”
韓嘉彥見勢不妙,立刻返身跳窗。彼時那一群刺客都已經從窗口跳了出去,韓嘉彥跳窗時,那僞裝男子并未阻攔。
她剛從二樓窗戶跳入院內,就見四面八方全是衙役快班,向她所在的位置圍了過來,只是尚未發現她。
她不得不立刻躲避,卻一時之間被堵住了四下退路。她咬牙握劍,雖然有一身的本事去對付那些快班,可她并不想與官府為敵,而且雙拳難敵四手,人多難免有失,此時能躲過去才是上策。但躲不過去……她也沒有辦法了。
正打算拔劍動手,卻忽而聽到不遠處的飛虹橋上,有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
“喂!人往南面跑了!你們快追!”
她扭頭一看,發現竟然是李師師站在飛虹橋上,正引導樓下的衙役們。那些衙役一時迷惑,随後順着她的話往南而去。頓時北面留出了一個空檔,韓嘉彥立刻踅步向北跑,翻牆而過時踞于牆頭,最後看了一眼飛虹橋上的李師師,對方竟遠遠向她一揖禮。
她不禁彎起唇角,暗道李師師真是個妙人,于是亦執劍遙遙回禮,遂翻身躍下牆頭快速遁逃。
雖然她在李師師幫助下逃了出來,可還是低估了這場局的複雜程度。開封府似乎對這次圍捕早就做了充足的準備,他們安排了一隊馬快班就候在北側未動,被韓嘉彥迎頭撞上。
韓嘉彥暗道一聲陰魂不散,掉頭就跑。馬快班的班頭大喝一聲“站住”,立刻拍馬就追。韓嘉彥被追得跑入了皇宮東北角的民宅區域內,夜幕中一時難辨方向,浮雲子和阿丹阿青也不知去了哪裏,恐怕亦是自身難保。
馬快的速度可比步快要快太多了,她雖然提氣輕身,運足輕功奮力奔跑,也難免被包抄合圍,落入羅網。開封府的快班可真不是吃素的,否則鎮不住這皇城之地。
眼見着前無出路,後無退路,她被堵在了一條巷子中。倉促之中,她忽而瞧見自己右手側院牆內,有一座三層閣樓,樓上有屏風合圍,屏中有燭火透出,影影綽綽,似是有人在其中。
沒有過多的猶豫,她直接翻牆而入,打算找一處空屋躲藏一下。卻沒想到這閣院布局十分別致,主閣樓就建在池畔,向西側伸出一間抱廈,除此之外無別處下腳。池上搭着朱紅欄杆的九曲橋。橋頭燭亭很亮,且有不少宮婢打扮的女子散布在橋上,正嬉笑逗玩池中的錦鯉,一時竟然讓她難以找到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
為了不引人注意,她只能騰身上抱廈屋檐,伏低身子,但這個角度非常容易被橋上的婢女們瞧見。
而她又無法沿着抱廈屋檐進入閣樓二層,因為二層之中亦有婢女留守。
她心中詫異,這院子裏住着的是誰?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宮人服侍?
正思索間,忽而二樓有人靠近窗口,她吃了一驚,立刻躍步挪身,躲開對方視線範圍,但很快便蹭到了屋檐邊沿的瓦當,沒有了立足之處。無奈之下,只得繼續向上攀,不得不游上了第三層。
這剛上第三層,透過刺繡屏風,她能看到內裏坐着一位佳人,只有她一人,并無他人。這身影似乎非常熟悉,讓她一時怔忪,思索着自己在哪裏見過她。
那佳人本有些倦怠地半卧于榻上,可忽而身形一緊,從榻上起身,似有所察覺。韓嘉彥暗道不妙,連忙繞開屏風走了進去,悄然來到她身後,低聲警告她:
“莫出聲,莫回頭,我無惡意,此處借我避一避。”
哪知這女子壓根不聽,仍然側首,以眼角乜她模樣。韓嘉彥看到了她側顏,忽而認出她來,心口莫名劇烈跳動起來。
竟是溫國長公主!兜兜轉轉,竟又讓她無意間撞見了她。
“是你?!”這位長公主竟也認出她來,一時愕然出聲。驚得韓嘉彥連忙伸手從後捂她的嘴,并攬抱住她,以未出鞘的龍堯扼在她肩頭,控制住她雙手不要胡亂動作。
“噓!”
“唔~”她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就未再動彈。
韓嘉彥落了三分注意力在她身上,剩下七分注意力正凝神聽取外間的動靜。馬蹄聲、呼喝聲将這處宅院包圍,有人敲響了宅院門,但被宅院內的下人喝退。
“你們這群腌臜潑才,這裏是任府!宮中貴人在府內,不得無禮!”
搜查的衙役見狀,不得不退卻,适逢又有屬下來報:“班頭!在南面,那個銀面人往南面跑了!”
“快追!”
牆外的呼喝聲、馬蹄聲以及火把的光亮逐漸遠去。
是師兄和阿丹阿青他們把人引走了罷,韓嘉彥暗暗猜測。
直至此時,她的警覺心才漸漸松了。倏然間,有香氣飄入鼻端。她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懷中女子身上有股恬淡芬芳的香氣,非是熏香,似是某種花香。
韓嘉彥下意識垂眸觀察她的神色。見她一雙燦若星辰的美眸正有些慌張地左右顧盼,纖弱的身子僵在她懷裏,輕微顫抖着。
韓嘉彥忽而心口浮起一絲怪異陌生的感覺,六識感官被無限放大。她的掌面觸感清晰地傳遞過來,只覺懷中人的肌膚如此細膩柔嫩,如脂勝雪。呼吸噴薄于她掌心,溫熱濕潤,褐色的瞳眸如受驚的幼鹿,惹人憐愛。
她一時迷了心神,竟忘記了要松開束縛。
“嗯!”趙櫻泓推了一下韓嘉彥,她這才回神,連忙松手,退開幾步,執劍一揖賠禮道:
“見過溫國長公主,在下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