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你這人……也是有趣,昨夜以蠻力冒犯我、還振振有詞,怎的今夜卻這般拘謹而守禮數了?”趙櫻泓不禁問道。

韓嘉彥盯着眼前的那盞茶,不答,反倒将茶盞又推了回去道:“長……三娘子,茶……我就不用了,戴着面具,也不方便喝。”

她面上的銀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确然是不摘下面具就無法飲茶。趙櫻泓看着那雙眼,眸子黑而亮,猶如澄澈的夜空中繁星點點。但眼底似乎蘊有一股化不開的墨影,使得這雙眸子看上去有些深沉晦暗,心思難明。

她頓了頓,又将茶盞推回去道:

“我知你不方便喝,不過你是客,我招待你是本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何今夜見了我,态度變了?”

“昨夜是我魯莽,因着一直被追捕,我奔跑躲避,氣血翻湧之下,心緒一時有些亢奮,是以未能很好地控制住行舉,三娘子恕罪。”韓嘉彥無奈道。

“這麽說,如今的你才是你平日裏的模樣?而昨夜我看到的是你的本來面目?常常端謹有禮,有時恣意狂傲,有趣……”趙櫻泓唇角揚起淡淡笑容,取了印章,給自己方才的那幅字蓋了印。

韓嘉彥倒着欣賞她的這幅字,她寫的是行草,風骨頗有王右軍之範。上書四個大字:銀月翡龍。

趙櫻泓道:“我不知你是否懂書法,我這字寫得如何?是不是還差很多。”

“三娘子太謙遜了,您這字飛逸俊俏,靈動漂亮,雖然欠了些筆力,但仍然是一幅好字,拿去與當今的書家比一比,也能名列前茅。”韓嘉彥笑道。

“真的嗎?”聽她評價如此之高,趙櫻泓一時喜出望外,“這幅字是送給你的,你能喜歡就好,還望笑納。”

“這……在下受之有愧……”韓嘉彥一時惶恐。

“怎會有愧呢,昨夜你的冒犯我已不在意,你能願意來陪我說說話,我自是要回禮答謝于你的。怎的,不想要?”趙櫻泓挑眉。

韓嘉彥哪裏敢說不想要,而且她內心深處實則是又驚又喜。于是也不矯情,斂了眉目,躬身擡起雙手,道:

“多謝三娘子賜禦筆,在下定會用心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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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對了。”趙櫻泓性子頗有幾分飒然,可那面龐卻又如此嬌憐絕美,糅合成渾然天成、白璧無瑕的可愛模樣。

她将字卷好,封入硬紙卷筒,紙筒上有栓繩。

“這樣你也方便拿。”

韓嘉彥接過紙筒,斜背于背上,再度揖手拜謝。

“長公主……夜深了,您該歇着了。”此時樓下傳來了媛兮的聲音。

“知曉了,我一會兒就下去。”趙櫻泓回道,眉目中顯出幾分懊惱神色。

“今夜太遲了,明夜再聊罷。你明夜可還來?”趙櫻泓問。

“在下盡量早一些過來。”韓嘉彥道。

“如此甚好。”趙櫻泓展顏淺笑,“我還有好多的問題想問你。”

那笑容若淺白的月蓮在韓嘉彥眼中綻放,她心口怦怦作響,慌忙後撤了半步,垂下視線道:“若在下知曉,定知無不言。”

說罷她再度繞開屏風,準備離去。臨走時,卻又莫名頓住腳步,回身望向屏風之內正望着她的趙櫻泓。那人兒已然變得模糊,可她的心卻跳得更快了,

她飛身而起,輕輕踏過抱廈屋檐,躍出任宅。寒涼的夜風灌入面具的罅隙,面具冰寒地黏壓在面龐上,終于使得她面上的溫度轉涼,她不禁按了下胸口,暗暗自問:

你這是怎麽了?韓六。

……

翌日晨間,韓嘉彥天不亮就出門了。

昨夜歸家時,她将帶出來的奴契展示給了雁秋看。并當着雁秋的面将雁秋的那張奴契給銷毀了。保留下王奎的那張奴契。

這是因為其上有王奎的去向——內侍省。

韓嘉彥昨夜剛拿到這張契書時,并未細看,只看到契書之上買主的簽章位置畫了個圈,然後蓋了個印。這印蓋得有些潦草,一時難以分辨。等到帶回家,于明燈下仔細辨別,才發現這印是“內侍寄班”的印,其上有日期,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不禁愕然,這才知道王奎竟然是被送入內侍省去了。

國朝宮廷宦官有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之分,此二者是內外之分,入內省宦官更貼進皇家的日常生活,而內侍省宦官則在外朝當值。不論是哪一種,那都是在宮廷之中,都是宦官,都得淨身。

雁秋知道自己的親弟弟王奎被送去了內侍省後,哭得雙目都腫了。王奎當時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要被淨身入宮,從此不得人道,不得自由。實在是最凄慘的處境了。

但她尚未放棄希望,因為韓嘉彥答應她再去尋一下,進入內侍省有一個選拔過程。雖然五年過去了,希望渺茫,但還是得試一試,也許王奎就被淘汰了,并未能入宮。

這一夜,主仆二人近乎一夜未眠。雁秋是情緒太過激動,而韓嘉彥則是因為被過多的事情煩擾。

這麽多年來,不論身邊事物再如何千頭萬緒,韓嘉彥只需一件一件厘清便是。

可如今她這心思卻不知怎麽回事,明明思索着正事,可不知不覺間就走了神,腦海裏總會浮現長公主的眉眼、話語,還有那三層樓臺之上的香幾、書案與茶盞,那裏的一切總是三不五時于腦海中閃現,攪得她難以定下心神。

她心煩意亂,幹脆一大早天不亮就出了門。她今日戴軟腳幞頭、着青錦圓領袍,系着蹀躞帶,帶了簫中劍,手裏提着個包袱,裏面是昨夜她搜到的賬目與王奎的奴契,還有長公主昨夜送她的字。

這幅字實在太紮眼,簽章刻着的是“櫻雨泓泉”四個篆字,指向性很強,因而不能留在韓府之中,她只能拿去萬氏書畫鋪子留存。

在去萬氏書畫鋪子之前,她打算先繞道去一趟念佛橋。因着她十分在意那個瞎眼和尚,想試探一番,以便制定接下來的行動計劃。

清晨五更未到,天邊還尚未大亮,晨霧籠罩着汴京城,潮濕陰冷。

念佛橋頭人煙稀少,來往之人不及十數。但那瞎目和尚已然坐在了橋上,韓嘉彥剛打算上橋去與他攀談,就聽到踢踏的馬蹄聲,有一位英俊佳公子,一身太學生的月白襕衫,騎着一匹馬打橋上過。瞧見了那瞎目和尚,便翻身下馬,與他攀談起來。

“元達和尚,你可用過朝食了?”

“哦,是文四公子啊。”那瞎眼的和尚止了念經,頗為和藹地回應道。

“是我,今日晨霧頗大,你坐在這裏,要染了濕氣,還是回去罷。”

“不妨事,不妨事,下着大雨,老僧也會披蓑戴笠,來橋上念經。”

“你說,這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日日堅持,那亡魂真的可以超度嗎?”文四公子不禁問道。

瞎眼和尚并不回答,卻又合掌,繼續誦經:“……此事閻浮提造惡衆生,新死之者。經四十九日後,無人繼嗣,為作功德,救拔苦難;生時又無善因。當據本業所感地獄,自然先渡此海。海東十萬由旬,又有一海,其苦倍此。彼海之東,又有一海,其苦複倍。三業惡因之所招感,共號業海,其處是也……”

“唉,可憐了,年老又糊塗……”這位公子感嘆了一句,便又翻身上馬,縱騎而去。

韓嘉彥站在那株柳樹下靜靜觀望,沒有急于靠近。不多時忽聞身側一陣風,是翟丹發現了她,趕了過來:“師叔,怎的一大早到這兒來了?”

“我對那瞎目和尚有些好奇,對了,方才那位騎馬的公子,說是文四公子,是文府的人嗎?”

“是的,他是文及甫的第四子,文煌真。”文及甫是文彥博第六子,文彥博有八子,他是其中成就最高者,目前是直龍圖閣、權管勾西京留司禦史臺,人在西京洛陽履職。

“文煌真……我觀他穿着太學服,是太學生啊。”

“是,他每日早間都會打馬路過此橋,往太學去。”

韓嘉彥沉吟了片刻,道:“我上去會會那和尚。”說着便走上橋去,站定于那瞎目老僧面前,道:

“若在下沒有記錯,大師念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在下好奇,敢問何故?”

“施主又何故有此一問?”瞎目和尚止住了念經,反問道。

“那位文四公子所說的超度亡魂是甚麽?莫非這裏死過人?”韓嘉彥再度問道。

與此同時,她觀察了一下這和尚的雙手、身上的僧衣、腳上穿着的僧履,以及他放在手邊的木手杖。唇角微微噙了一抹笑意。

她做了一個動作,從腰間的錢袋裏取出了兩文錢,捏住兩枚銅錢,分別遮蓋住自己的雙眼,透過方孔錢眼望了望這位瞎目和尚,随即蹲下身,将兩枚錢輕輕放入了他身前的缽盂之中。

這是瞎目和尚今日化到的頭一份錢,空蕩蕩的缽盂裏,兩枚錢幣隔開了一段距離擺放着,如同一雙眼睛,與黑洞洞的缽盂圓口組成了一個形似人臉的圖案。

從韓嘉彥問出“莫非這裏死過人”這句話後,那和尚滿是褶皺的面龐上神情變得呆木,一雙發白的眸子毫無神采地耷拉于眼眶中。他沉默了好久,既不回答韓嘉彥的問題,也不繼續念經。

韓嘉彥亦不打算繼續等待,站起身,抖了抖袍擺。此時翟丹也從橋底上來,站在了她身後不遠處,憑欄望向橋的另一側。

正當她轉身,邁了幾步開去,瞎目和尚終于開口了:

“這橋上曾有一女子被人謀害,推落水中身亡,老僧當時就在橋畔,卻因瞎目、膽怯,未敢上前救助。老僧是造孽之人,只有日日在此誦經,超度亡魂、減輕業障。”

韓嘉彥猛然回頭,烏黑的眸光如劍,她迅速轉身跨近三大步,抓住那瞎目和尚的肩頭,逼問道:

“是何時的事?”

“熙寧九年,十五年前的寒冬臘月。”

韓嘉彥呆住,随即苦笑一下,卸了力道,拉開了距離,拱手道:“冒犯了。”

她收斂了情緒,眸光微微波動,似是在沉吟思索着什麽,片刻後忽而問道:“大師知曉兇手是誰,對嗎?”

老僧再度合掌,開始念經,不再作答。韓嘉彥再進一步:“是文府的人,對嗎?”

老僧搖首,道:“施主莫要妄言,文家都是良善之輩,不會害人。我後來耳聞,才知那死者是一官妓,殺死她的兇手至今未曾抓到,文家人彼時尚未搬到這裏來,與他們又有何幹?此案開封府有案底,老僧不打诳語。”

韓嘉彥點頭,随即話鋒一轉,道:“既然文家如此良善,我有一位師兄,是道士,亦貧苦,不知文府可願招待他。”

“不論僧道,只要有緣。令師兄如與文府有緣,自會得到熱情款待。”老僧道。

“既如此,便讓我那師兄,不日去登一登文府的門,還望大師能領上一程。”

“阿彌陀佛,善也。”那老僧倒是沒有過多猶豫,應承了下來。

韓嘉彥合掌行禮,随即下得橋來,翟丹跟了上來,滿腹疑惑。他還未問出心中疑問,就聽韓嘉彥道:

“你去叫上阿青,撤了吧,這文府不需要再這般日夜勘察了。我與你們分道走,一會兒于鋪子碰頭,有什麽話等到了鋪子細說。”

“是,師叔。”翟丹拱手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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