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韓嘉彥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

二人剛抱住親作一團,前堂入後院的甬道口就忽而冒出來兩個男子,怒喝着撲了上來。

“阚老四!枉我如此信任于你,今日終于讓我抓個現行,奸夫淫/婦,來啊!今日就拉你去見牛提轄,咱們做個了結!”其中一人人高馬大,粗着嗓子吼道。

“大兄,大兄你饒了我吧,我一時糊塗。莫要這般損了臉面,還當如何于汴京立足?”那男子跪倒在地,連聲求饒。

“你還知道臉面啊,我今日就是豁出這張老臉,也要叫你們這奸夫淫/婦付出代價!”

……

樹冠上的韓嘉彥心中暗喜: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阚老四竟然與乳酪張的妻子通奸,還叫乳酪張逮了個現行。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此時那與乳酪張一道的男子忽而哭着開口了:“月兒,他貌不如我,財不如我,我對你如此之好,他有哪點兒比我強?你說啊!”他聲音尖細,乍一聽令人有些不适,似不像是個男子。

“二郎,是我糊塗……念在往日情誼,你饒了我吧……”偷情女子哭将起來。

嗯?原來不是乳酪張的妻子,稱呼為二郎……是乳酪張的弟弟嗎?沒聽說乳酪張還有個弟弟,好像只有一個妹妹。

“阿妹,你莫哭,在這汴京城裏,哪怕是天潢貴胄,也欺我張家不得!為兄替你做主。奸夫淫/婦!立刻與我走!”乳酪張怒發沖冠,又打個呼哨,自前堂呼啦啦跑入一大群漢子,将那一男一女抓住。

阿妹!?韓嘉彥仔細定睛一瞧,原來那哭泣的男子可并非是男子,而是個男裝女子。這後院光線昏暗,難以辨清人貌,再加上外形先入為主,竟一時蒙蔽了她的認知。

韓嘉彥霎時目瞪口呆。她本以為自己女扮男裝乃是世上獨一份,哪曉得竟有人比她還誇張,竟真的以女子身份扮作男子,與女子相合,假鳳虛凰?

那這阚老四是個甚麽情況?只是個幌子?

Advertisement

往日裏她雖知道有磨鏡對食一事,可也只是耳聞,如今是親眼所見,且情況如此複雜,着實是令她震驚。

那邊廂吵鬧不停,外間的燈火卻滅了,客人一瞬走了個幹淨。韓嘉彥這才發現,那些前堂裏坐着的食客哪裏是甚麽客人,都是些打手,應該都是乳酪張為了今晚之事早就安排在那裏候着的人。

“張定圖!你莫要欺我太甚!你讓我娶你妹妹不過是個幌子,我這些年做這個窩囊丈夫,已經受夠了!月兒更是屈從于這腌臜淫/婦,不得不對她虛與委蛇,她每每與我哭訴,我都心如刀絞。你兄妹二人以勢壓我,我今日就算是拼死,也要将你們張家的醜事昭告天下!牛提轄乃我舅父,你看他會幫誰?!”此時阚老四似是意識到求饒已然不起作用,于是開始放狠話威脅。

“哼,你這剜嘴剪舌的潑才!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給我修理他!”

一聲令下,打手們一擁而上,對着阚老四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打得他連連哀嚎,接着很快就沒了聲息,恐怕是被打暈過去。

一衆人等将他擡起,并那女子一道,從後院而出,擡上了早就停在後院牆外的一駕驢車。那張定圖和其妹也一道上了車,其餘漢子随扈兩側,快速離開。

那後院門,臨走時有一扈從給随手落了鎖。院子裏此時徹底安靜下來。

韓嘉彥知道時機已到,觀察四周狀況,确認無人注意此處,她才從樹上下來,迅速翻入了乳酪張家酒鋪的後院。

雖然莫名撞見了一出好戲,對她形成了不小的沖擊,但她可沒忘了今日是來做甚麽事的。她查找後院,發現這裏不是後廚、就是酒庫,壓根沒有存放奴契的文書庫。

此外,幾間住人的屋子,韓嘉彥也仔細查看了,并未見到有存放奴契的書櫃。

奇怪,找錯地方了?

據雁秋說,隔壁有一家典當行是乳酪張家的,可乳酪張家在路的最東頭,更東側只有道路。而西側……韓嘉彥探頭往隔壁一瞧,這哪裏是甚麽典當行,這是個作坊倉庫,而且是隸屬于文思院的作坊倉庫。

文思院執掌制造宮近器物。這文思院作坊庫此時并無人在其中,門阍只有一名老吏在看守。他似是耳聾眼花,方才那麽大動靜他都沒聽見,窩在值房裏打呼嚕。

怎麽回事,是雁秋撒謊,還是時過境遷,這附近的建築布局有所改變?

這府庫重地可不能随意進去,進去就是犯了殺頭大罪。韓嘉彥躊躇了片刻,自嘲一笑,她本就是被通緝之身,還在乎甚麽殺頭不殺頭?不被抓住就行了。

于是提氣輕身,翻過文思院作坊庫的院牆,悄然潛入。

作坊與倉庫有厚重的大鎖鎖着,這鎖頭內結構複雜,無法輕易撬開,她進不去。但那老吏所住的值房隔壁,是一間文書庫,那裏面存放着這個作坊庫所有的制造記錄,和批次供給與驗退的出入記錄。這的鎖很好開,韓嘉彥打開腰間革包,取出一卷針包,撿了兩根針探進鎖眼,很輕易便撬開了。

她潛入進去,發現這裏與值房之間只隔着一面花格栅,格栅還不曾糊紙,從值房內一眼就能望見文書庫內的情況。

這極易驚動隔壁老吏,哪怕點燃火折子也會增加風險。故而韓嘉彥只能摸黑查看。

她發現這裏面擺着三排敞櫃,所有存放的文書都是開放着的。但唯有角落裏擺着一個一人高的大櫃,是上鎖的,十分紮眼。

韓嘉彥好奇心起,湊近櫃子,廢了番功夫将櫃鎖撬開,便見到裏面一屜屜的全是契書。那些契書上都是人名,她運足目力,憑借着微弱的光芒,辨識這些契書上的文字。能認出的不多,但其中一部分契書之中,牙保的名字相當醒目——阚明。

韓嘉彥震驚不已,這文思院作坊庫裏怎麽會存放着牙保奴契的根底?

等等……方才那阚老四和乳酪張都提到了“牛提轄”。此人是何人?是否與這個作坊庫有關聯?如果他就是負責管理這作坊庫的提轄,那麽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韓嘉彥察覺到事态走向越發混沌黑暗起來,這牛提轄膽子可真大,竟然占用宮廷府庫重地的便利,給他自己謀私利。若是他背後沒有靠山,安敢做此等事來?

但既然已經查到此處,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将櫃子中的全部文書取出,疊了約莫一掌厚,準備直接帶走。她也沒帶包袱布,就卷了卷,用随身帶着的繩子栓了挂在腰上,剛準備離開,就聽到外邊傳來了光亮和腳步聲,是那個老吏醒了,察覺到這裏有響動,正要過來查看。

這文書庫只有一扇門出入,沒有窗戶,她暫時無法離開,于是立刻伏低身子,躲到了架子後藏身起來。

那老吏進來,筆直向着那鎖櫃走去,看到櫃裏空空如也後,慌裏慌張地又跑了出去,壓根忘了要搜一搜這屋裏還有沒有人。

她趁此機會立刻翻牆離去。

一口氣跑出去三裏地,她尋了個僻靜的屋檐,借着檐角挂着的燈籠的光暈,仔細查看她拿出來的文書。這些文書之中約莫有四十多張奴契,都是近五年來的奴契根底,韓嘉彥很快找到了雁秋的奴契,才知道原來她姓王。她的弟弟也很快找到,名叫王奎。他們的奴契壓在最底下,是最早的兩張。

除了奴契,韓嘉彥還發現了更令人驚愕的東西——文思院府庫的真實賬目。其中貪墨的錢款數目,真是令她觸目驚心,而這僅僅是一處作坊庫的情況。

方才她害怕驚動那老吏,不敢點火折子,是以沒有看清這是什麽,還以為也是奴契,就一道拿出來了。誰曾想竟然是貪墨的證據。

這下事情變得有些棘手,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她轉念又想:這賬目已被發現失竊,即便還回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何不妨……借此做做文章?

她沉吟下來,随即尋了一處隐秘角落,挑出雁秋和她弟弟王奎的奴契、與賬目一起收入腰間的革包之中,随即點燃火折子,将其餘奴契堆在牆角燒了。

做完這一切,她聽到了打梆的聲音,知道已經到了二更天。

這個時間再去文府,就來不及去任宅了。她權衡了片刻,決定先去一趟念佛橋頭的柳樹下,問一問情況,然後就趕去任宅。

夜已深了,念佛橋頭柳樹下空無一人。韓嘉彥打了個呼哨,不多時一人從橋底停靠着的烏篷船中探出身來,正是阿青。

“師叔。”他踩着烏篷船的船幫,向韓嘉彥拱手。

“文府有情況嗎?”韓嘉彥輕盈落在了烏篷船的甲板上。

“文府上下近來正忙着搬家,相當一部分家眷已經離京。此外,我們還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那每日早間上橋念佛的瞎和尚,每日午時都會到文府用一頓素飯,應是已經持續很久了,文府人都認識他,不知出于甚麽原因。”

“他住在哪兒你們知道嗎?”韓嘉彥問。

阿青搖了搖頭:“我和大哥輪流盯着文府前後門,抽不出身去盯着他。”

“此事交給我,你們辛苦了。”

阿青一拱手,韓嘉彥便很快離去。

今夜她獲得了兩條重要的情報:貪墨賬冊與瞎目和尚。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她一面轉着心思推演琢磨,一面分心躲避搜捕、小心行路,約莫兩刻鐘後,才氣喘籲籲地跑到了任宅之外。

三層樓臺之上,一如昨夜掌燈布障。韓嘉彥仔細觀察四下裏的情況,沒有急着進去。因為她仍然留着幾分警惕心,害怕長公主若是反悔,那當下這任宅可就成了捉鼈之甕了。

不過她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長公主這院子裏的人手不僅未增,反倒減少了。昨夜侍候在院子裏的宮婢數量減半,且院外守着的內侍、禁軍侍衛等扈從,亦有縮減。韓嘉彥小心在遠處觀望了約莫一盞茶時間,基本能确定這任宅之內并未設局。

她這才翻牆而入,熟門熟路地沿着抱廈屋檐上到了三層樓臺之上。隔着屏風,她又見到了溫國長公主。她今夜并未懶靠于榻讀書,而是擺了書案,正在習字。

韓嘉彥觀她聚精會神,一時不忍打攪,便安靜站在屏風之外等候。直至她運筆寫下最後一筆,長舒一口氣,她才輕聲于屏外道:

“長公主好雅興。”

趙櫻泓猛然擡頭望向屏風之外,透過屏風看到了那黑衣銀面的身影,面上難掩驚喜神色。

“你可算來了,已快要三更了,還當你今夜不來了呢。”她抿了下唇,藏起喜悅,平靜端謹地說道。

韓嘉彥這才繞過屏風入內,于她一丈之外定住腳步,躬身揖禮道:“燕六見過長公主,勞長公主久候,是我的不是。”

“在這裏你莫要多禮,過來坐。”趙櫻泓淡淡地指了指書案對側擺着的另外一把圈椅,見韓嘉彥依言走過來落座,随即又攏袖為她斟茶:

“我閨名叫做‘櫻泓’,娘親說她生我前一夜,于夢中見到了泓泉之畔、櫻花如雨繁落,景致美如仙境,故而便與我作此名。是以,你也莫要‘長公主’這般喚我,喚我閨名便是。”她一面說着,一面将斟好的茶盞推至韓嘉彥面前。

“燕六不敢。”韓嘉彥剛沾了圈椅邊緣,恭敬接下茶盞,又連忙起身揖手道。

趙櫻泓見她這般拘謹,不似昨夜恣意豪放,一時亦有些退卻。心想自己今夜等她許久,終于等到她來,可能心緒未免有些太過激動,失了分寸。

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那你我就都以行輩相稱罷。我行三,你可喚我三娘子,總之莫要再喚我公主。”

她不願在與燕六相處時,還要時時刻刻被“長公主”這個稱謂提醒自己的身份與處境。

韓嘉彥于是再度躬身而下,道:“三娘子,燕六冒犯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