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韓嘉彥默然垂手而立,面上不再嬉笑。她知道她就要挨訓了,她師兄浮雲子一旦嚴肅起來,可是非常可怕的。

不過令她意外的是,浮雲子并未訓斥她。反倒是拿起了那張王奎的奴契,看了一眼,轉而問道:

“王奎的事,你打算怎麽查?”

“思路還不是很清晰,我只知道得想辦法接觸到內侍省。但我沒有把握,且以韓六郎的身份,接觸內侍省必會引人矚目。我只能用燕六娘的身份行事。”

“你知道文思院歸誰管嗎?”浮雲子問道。

“工部、少府監選兩名職官監管,此外……內侍省也有一名都監。”韓嘉彥想了想道。

“這不就結了,我猜王奎就是循着這個路徑入宮的。牛提轄,不是工部的人,就是少府監的人。而五年前那個勾當文思院的內侍都監,多半就是帶王奎入宮的人。你去查查文思院的職官名錄,大概就能查到這個內侍都監。不過……”

韓嘉彥接話道:“後面就查不下去了,咱們沒有接觸到內侍省的門路。”

“咱們是沒有,但那個牛提轄多半是有的。可以尋個法子,讓他替我們辦事。昨夜,乳酪張家後院的那出好戲,可以利用,打聽清楚再行事。如果牛提轄這條路走不通,你不是還有一條可以接觸到內侍省的途徑嘛?”

“師兄……”韓嘉彥無奈地嘆氣。

“怎麽?你和那位溫國長公主關系不好?她不願意替你辦事?”浮雲子挑眉。

“我和她不是那種利益關系,我也絕不會找她辦事。”韓嘉彥嚴肅回道。

“那你每晚都去她那裏是做什麽?單純交友?”

“對,單純交友。”韓嘉彥道。

浮雲子嗤笑出聲:“你知道自己在說甚麽蠢話嗎?你與皇家人交友?別做夢了師妹,醒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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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人怎麽了?皇家人就不能為友了嗎?”韓嘉彥莫名起了怒氣,“從長公主車駕遇襲那一次,你就一直是這般,對皇家人嗤之以鼻,皇家人不足以救,皇家人亦不可為友……”

“皇權至上,最是無情!”浮雲子不等她說完,就發怒道。

“難道就是因為所謂的天家最無情嗎?!可她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子!”而韓嘉彥卻拔高了音調,硬是壓過了他的聲音。

二人随即怒目相視,韓嘉彥攥緊了雙拳,轉身就要走。浮雲子卻出聲喊住她:

“站住!”

韓嘉彥回身瞪她,就聽浮雲子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已然長大了,本領比我還強,你做甚麽事,我也沒法攔着你。我只是提醒你,別忘了你娘親留下的那巾帕,其上繡着的可是嘉佑宮幂四個字。你娘親和咱們師父的事,與宮中絕對脫不開幹系。你別忘了咱們到底要做甚麽。”

“我有分寸,她月末就要回宮了,也沒有幾日了。你不必擔心我與她有過多的牽扯,我只是不忍看到一個碧玉年華的女子,總也伶仃一人,如那籠中之鳥,教人……難受……”她搜腸刮肚,最終也只是用“難受”二字來形容自己的心境。

“你……”浮雲子欲言又止。

韓嘉彥緩了語氣,道:“對不住,師兄,我不是有意要與你頂撞。該辦的事,我會辦妥的,不會耽誤咱們的事。夜行的裝備我先帶走了,晚上再還回來。”

說罷,她取出龍堯劍,用劍布裹了,又将夜行服與面具打了個包袱背在身上,便出了屋去。浮雲子看着她消失的門口,幽幽嘆了口氣。

……

正月廿六,午前,文思院上界衙署。

牛秉延換下綠緞公服,套上燕居的圓領袍,戴好幞頭。整頓好自己的儀表後,他坐于自己公房的書案後,按着自己的眉心,閉目養神。這時一位便服小吏匆忙走了進來,向他叉手行禮道:

“提轄,馬備好了。”

“好,這就走。”牛秉延立刻從書案後站起身來,與那小吏一道,匆匆出文思院衙署,于後門上馬,向東北行去。

這文思院上界衙署本就在皇宮宮城之北,與上界的大作坊是連在一處的。而下界大作坊則是與左藏庫毗鄰,在州橋以南。

文思院上界、下界,分別是文思院所屬兩大工場。上界為金、銀、珠、玉、犀象、玳瑁等寶器制造雕琢處,下界為銅、鐵、木、竹、雜料加工場所,此外,官诰、度牒等也都是下界所作。

文思院所屬的作坊攏共有四十三所,其中上界作坊八所,其餘皆為下界作坊。其官衙與最重要的一座上界作坊庫毗連,便位于皇城以北,距楊樓不遠。

牛秉延騎着馬,打楊樓前直接過去時,并未注意到有一個身影一直遠遠綴在他身後,小步快追,正是韓嘉彥。

牛秉延的目的地是白礬樓,白礬樓距離也不很遠,走過來不需多久。但他顯然很急,急得渾身冒汗,不斷執鞭催馬。

這個時辰的白礬樓正在準備午市,昨夜喧鬧一晚,此時對比之下頗為安靜。未曾掌燈,白日之下的白礬樓少了狂歌宴飲的飛舞靈動,多了幾分莊重肅穆。

韓嘉彥站在樓下,無奈一笑,兜兜轉轉她又來了白礬樓。

于是裝作行腳的食客,随之入內。但見那牛秉延爬上了三層,進入了最為豪華的一間閤子之中。那閤子門口有護衛把守,生人勿進。而随着他的那個小吏則入了一旁的另一間閤子吃酒用飯。

韓嘉彥發現,牛提轄入內的第三層閤子之下,第二層的那一排三間閤子,正好是廿四那夜發生刺殺的處所。此時那三間閤子的門是落了鎖的,暫不對外營業。

她想了想,咬牙砸錢要了距離那一排閤子最近的一間,只點了茶水,告訴跑堂的自己要等幾個朋友來了後再點單,讓他莫要進來打攪,并賞了他半貫錢。

那跑堂的樂得清閑,收了錢便很快離去。

興許是因為兩日前那場刺殺,也或許是因為還未到午時時刻,此時的白礬樓略顯冷清,二層之上幾乎無人。

韓嘉彥瞄準走廊之上無人的空檔時機,悄然出了自己這間,來到那落鎖的第二層閤子門口。閤子之間被撞破的格栅已然複原,被開封府撞破的門扇也修複完好,門上落着的鎖是最普通的挂鎖。

她從腰間摸出兩根針,飛快在那鎖頭裏一撬,便打開了鎖。她将門扇推開一道縫,又将鎖扣上,鎖頭拴上兩根線,線又穿過門上的栓扣眼。

随即矮下身來,牽着長度不大夠的線,以驚人的柔韌性從狹窄的門縫鑽了進去,将門扉阖上後一拉線,鎖頭便提起,線被她拴在了自己的簫中劍上,簫中劍一橫,抵在了門後,制造出了鎖仍然鎖在門上的假象。若無人仔細留意此處,一時間看不出端倪。

她為了保險,幹脆将燕六娘的銀面具戴上,夜行服則暫不換上。随即打開了窗,從窗口探出身去,扒住頭頂的雨檐,提氣卷腹,便翻身而上。

她輕盈地蹲在了第二層的雨檐上,伏低身子,貼近三樓那豪華閤子的窗口,仔細聆聽。就在她頭頂不遠處,挂着一窩燕子的巢,早春剛剛歸巢的燕子叽叽喳喳于巢口探出腦袋,給她打了掩護。

“……團練,這件事本身就上不得臺面,您如此計較,我們兩家都難做啊。”

“難做?到底是誰讓我們都難做的。你知道,乳酪張是我的從弟,你也知道張某在這汴京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你的外甥如此欺辱我堂弟妹,你讓我張定遠的面子往哪裏擱?”另外一個男子聲音響起,聲線中氣十足,語氣淡然從容。

“是,您就是這汴京城的地下天子,誰人不知您張團練是這白礬樓的東主,我不過是提轄文思院造作,六品的小官,我就是在您手底下讨口飯吃。可是……眼下還有比這淫-亂之事更重要、更危險的事,咱們兩家決計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內讧啊。”

“你又打甚麽主意?”

“不是打主意,昨夜……文思院下界在乳酪張家隔壁的那間作坊庫失竊了,真賬全沒了……”

“失竊?屬實?”

“絕對屬實,句句屬實!我這急得直冒汗,一宿未眠,今日您願意見我,我這就馬不停蹄趕來見您了。”

“可知道是甚麽人做的此事?”

“不知,悄沒聲地就失竊了,竊賊沒留下任何痕跡。”牛秉延都快哭出來了。

那位張團練一時沒有作答,韓嘉彥似是聽到了一聲壓抑地嘆息。随即她聽到靠近窗戶的腳步聲,暗道不好,連忙扣住雨檐瓦當,将身子挂了下去,雙腿勾住雨檐下的鬥拱,手抓在了雨檐下方椽子之上,穩定住上半身。

以上這些動作,都是在高空第三層完成,這是大白日,幸而這一角屋檐向西北方向,并不對着人來人往的大街,下方是白礬樓內部的院子,院子裏此時無人來往。否則但凡下方有人一擡頭,就能看到她挂在雨檐之下。

此時那張定遠張團練打開了窗戶,望向外面的景致,沉聲道:

“近來到底是甚麽人在與我們做對?兩日前茶幫和漕馬幫在我的地頭上鬥,全然不顧及我的面子。還有一個甚麽燕六娘莫名冒出來攪局,在我屋檐上踩來踩去,如入無人之境。現在好了,真賬又失竊了……多事之秋啊。”

“您似是一點也不着急。”

“我着什麽急?那賬上又沒有我的名字,我只是把我的地頭劃出來,讓你們更便于行事罷了。你們租我的地,用我的屋子,具體做甚麽事,我也只是被蒙在鼓裏,并不知曉嘛。”張定遠淡淡道。

“團練啊……這都甚麽時候了,您快點想想辦法罷!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啊。”牛秉延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全力壓制着自己不怒吼出來。

“不瞞你說,我還真有法子。”張定遠笑出聲來,“你可知道那夜在白礬樓裏設局抓茶幫刺客的人是誰?”

“誰?”

張定遠道:“那是昭宣使裴谡,內侍省的一等高手,十八歲入宮前是富商子,一身絕佳的武藝,後來家道中落又被人尋了仇,斷子絕孫,幹脆便入了宮。此人在西夏前線待過五年,真刀真槍打過仗、見過血。現在他是內侍省勾當淮南東路貢茶的專使,與漕司關系很深。

“若是能借到他的勢,你還怕這賬抹不平?賬冊沒了便再做一本就是,工部壓根不過問文思院的事,都監文思院的除了少府監,不就是內侍省嘛。少府監你又不必發愁,只要攀上這位中貴人,難處自解。”

牛秉延不禁大喜,連聲道:“我的好大哥,您給引個路,救救老弟。”

“我與他也只是照了一回面,我試試看吧,只是你要做好準備,豈知他會向我們索要甚麽,他可不是單用錢就能推使的人。”張定遠道。

“我省得,該準備的我都會準備的。”

……

韓嘉彥聽到此處,察覺到有人從下方園子裏經過,她連忙落入下一層雨檐,從窗戶進入了方才的二層屋子內,關窗,同時迅速觀察了一下院子裏的來人,但只看到了一把撐開的油傘。傘下人是個女子,一身桃紅襦裙。身後有婢女為她撐傘,擋開日頭直照。

她松口氣,對方應該并未看到她。

随即她一邊摘去面具塞入懷裏、一面沖至門口,抽出簫中劍割斷線,拽住線牽住鎖、小心開門縫觀察門外、确認無人後立刻出來,将門重新上鎖。

接着她若無其事地返回了此前定下的閤子之中,繼續飲茶。

她等了一會子,聽到樓上下樓的動靜,于是開了門走至廊上,見到那牛秉延匆匆攜着小吏離去。

于是她也收拾好東西,往桌上丢了點錢,便打算随後離開。卻不曾想剛走到堂前樓梯口,忽而迎面一位身着桃紅襦裙的絕代佳人正提裙上樓,身後跟着位持着油傘的女婢。

韓嘉彥一驚,因為這正是大名鼎鼎的李師師當面。原來适才打傘從樓下院子裏穿行而來的人,就是她。

此時,李師師揚起了嬌美的笑靥,對着她身後打招呼道:

“團練,今兒吹得甚麽風,竟叫我大白日的來?”

“開春了,特命人尋了好幾味河鮮,我知曉你最喜臘頭魚,自是要與師師娘子先嘗鮮。”身後響起了張定遠的聲音。

“那可好極。”

說話間,她與韓嘉彥擦肩而過。香風拂面,韓嘉彥鎮定心神,目不斜視繼續下樓。李師師當是認不出她的,她自不必過于警惕。

而步上樓去的李師師,卻回首望了她一眼,眸中顯出疑惑的目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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