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大宋全境,西至西寧、冬至登州、南至瓊崖、北抵真定。西南有吐蕃、大理;西北有西夏,正北有遼國。失去了燕雲十六州,又丢棄了河西走廊,徹底失去了與西域的聯絡,疆域已然大不如唐全盛之時。

韓嘉彥自幼長于汴京,後去了老家相州。相州在汴京以北,其實距離汴京并不很遠,約莫四百裏地,快馬一日可到。

不過即便如此,那也是她頭一遭離開汴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汴京一帶的百姓生活尚算富饒,自汴京往北,一路基本都是大面積的田産,農人辛勤地于土地上勞作,一派景明祥和之像。

只是後來她才了解到,這些土地上的自耕農并不多,大多都是佃農,汴京周遭的大片田産土地,都歸屬于京中的各路達官顯貴。

而他們韓家,幾乎占有相州将近三成的土地,良田數千畝,盡數入韓門一族的手中。

離開相州後,她一路南下,水陸交進,過應天、壽州、廬州、舒州,于盛唐灣渡口過大江,下彭蠡湖,最終才至信州貴溪縣的龍虎山。

這一路南下的景致又有不同,水道交錯縱橫,将阡陌田野分割,百姓從事的産業繁多,更是近乎人人從商,并不僅僅以種地為生。

山水越往南越是秀美,人物越往南越是精巧。水霧迷蒙之間,人家幾座錯落,美不勝收。

她于盛唐灣見長江恢宏浩渺,向東奔流;又見彭湖,落星轉疏雨,晴雲散遠空。于湖中望廬山,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當曙空。

南方之人顯然更為富足閑适,但她下江西時,新法已然實施數年,對各地仍然有不小的影響。她所過之處,無人不在議論新法。而許多地方,消極應對,也并不能真正推行。彼時似是已然能見民間對新法的抵制。

此後她亦曾随師兄去過一趟江左,自龍虎山一路往東北,适逢春日至杭州,正應了那首——江南好,風景舊曾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再後來,她往巴蜀而去,一路溯江而上,由于趕時間,并未能仔細欣賞兩岸風致。即便如此,江陵、岳陽洞庭、荊門、巴東,還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正體會到了甚麽叫做“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巴蜀的風物景致則更為不同,此處山巒疊嶂,與外界之間有重重阻礙,而人卻富足安逸,只因天府之國、物産富饒至極。而此處尚巫,與漢地中原傳來的儒道佛交融後,形成了極為特別的風物景象。

巴蜀留給她的印象,是陰雲的天際與青翠的山林,潮濕的氣息與神秘的傩面巫師。

“慚愧,在下去過的地方實在不多,讓三娘子見笑了。”韓嘉彥結束了回憶敘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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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長公主的講述之中,她隐去了自己去這些地方的緣故,只挑她的一些所見所聞講述。韓嘉彥否認了自己師承龍虎山,也否認了坤道的身份,只道是她曾于龍虎山修行過一段時間,不過外門弟子罷了。

趙櫻泓靜靜聆聽下來,唯一能判斷的是她出生成長于東京附近,曾于龍虎山修行。除此之外,再不能知曉其他。

“六娘莫要如此謙遜,你已然走遍大江南北,見過那般多的景致,而我……依舊困于圍城,寸步難行。”她不無憂傷地感慨道。

韓嘉彥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心知皇家公主難得自由,此時若再說些不疼不癢的安慰話來,未免顯得敷衍。

不過很快,長公主自己就轉了話題,未一直陷入孤城鎖閉的自怨自艾之中。她道:

“我聽你所述過程中,屢屢提到了各地百姓對新法的感受。我知道新法有不妥之處,可我不理解,為何朝中上下會這般抗拒?若有不妥,改進便是,怎的改都不改,直接全都廢除。難道變法圖強,以期奪回北方失地,不是一件好事嗎?”

趙櫻泓讀過很多的書,在治國理政方面,她的老師其實是館閣學士們。全因她那天子弟弟,最喜歡與她坐而論道,談論古今。五年前,弟弟尚未登基時,其實姊弟倆是一處讀書的。後來弟弟登基,但凡有空也會來尋她,向她請教與探讨許多學問。

關于新政,館閣學士們給出的教導是新法不足以布天下。新政有重大缺陷,先帝卻力排衆議,一意孤行,致使各地民怨四起,本身就是大錯特錯的。

可是不論是她,還是弟弟趙煦,仔細研讀新法內容,都始終不認為要變法這件事是錯的。這确然是變革強國的途徑,只是在一層一層的執行過程中,走了樣。

為什麽他們要如此,難道不是人人都希望我大宋強盛嗎?大宋強盛難道不能惠及他們嗎?她生發出這樣的疑問來。

韓嘉彥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思索了片刻,反問道:“恕在下冒昧,敢問三娘子于宮中,可曾聽人提及過當時反對新法的領袖是誰,而他們又為何要這般做?”

“我知曉是司馬文正為首,文正公也并非是無理取鬧,他提出的意見,确為新法之弊端所在,他反對新法也并非毫無道理。”趙櫻泓道。

“司馬文正許是因為政見不合而反對新法,但實際上他不過是被當槍使了。他的反對是有章法的,而有些人的反對則是利益攸關。因而司馬文正被裹挾了,反對不徹底,在這些利益相關之人看來,則毫無意義。必須掐死新法,才能保住他們的利益。

“再反過來看,新法的弊端,難道王介甫不清楚嗎?他都被圍了府邸,遭了抗議,他為何一意孤行,就是不改?因為那确然是富國唯一可行的最強硬手段,但并不是針對真正該繳納賦稅的大戶,而是轉向民間攫取財富。在扳不倒世家豪強的前提下,他只能這樣做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聚斂財富。

“變法,從決策開始,就不曾考慮過百姓的利益。此後的反對者,自然更是拼死轉嫁被損害的利益。于是最終這場鬥争的犧牲者,仍然是勞苦百姓。大多數的負擔,都轉嫁到了他們的身上。

“變法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其根源起自先帝與王介甫。反對者中,維護自身利益者為大多數,只有極少部分官員真正在為百姓生計考量,拼死不肯執行新法。

“民不強,則國不強。民心似水,載舟覆舟。長公主,恕在下鬥膽一言,我大宋,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矛盾的根源,便在此處。

“不改吏治,則不可改根本。而若想改吏治,則無異刀尖向內,割肉放血、剜心刮骨,執行不好,便會動搖根基。縱觀歷史,歷代王朝但凡要動這一層,無不動亂紛紛,何況如今國朝內憂外患,又是何其艱難……”

韓嘉彥被勾起壓抑于內心深處許多年的憤懑與思索,對趙櫻泓說了許多本不該由“燕六娘”來說的話。話到最後,她摒棄了“三娘子”的稱謂,再度稱她為長公主,猶如痛陳時弊的臣子一般,苦心勸谏。

黑暗中,暖閣內寂靜得落針可聞。趙櫻泓良久不發一言,只能聽到她微促的呼吸聲。

她終究明白了為何自己與弟弟,總是看不透新法争端的來龍去脈。教他們的老師,那群館閣學士們,人人諱莫如深,不敢言及根本。但凡觸及根本,皆以祖宗之法來搪塞,又為尊者諱,隐蔽了許多人的錯誤做法。以至于她思索許多年,也不能洞察根本。

今夜聽聞韓嘉彥一番話,她才茅塞頓開,醍醐灌頂。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櫻泓終于開口了:

“我大抵知曉原因為何了,唉……”

一聲嘆息,也不知包含了多少無奈。

“長公主贖罪,今夜燕六實在僭越了。”韓嘉彥起身立于旁側,躬身作揖賠禮。

“不妨事,此等閨中密談,自是更願聽你說心裏話,而非場面話。我不曾想到,你竟然對朝政也有這般深刻的見解。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何人?”趙櫻泓不禁問道。

“在下……只是愛讀書,愛胡思亂想,實在談不上甚麽見解深刻,讓長公主見笑了。”韓嘉彥苦笑了一下道。

“當下我大宋的積弊,與你調停争端可有關系?”趙櫻泓忍不住進了一步。

“有一定的關系,在下調停争端……其實發端為了在下自己的私人目的。實話講,是為了揚名。只有揚名,我才能進一步去達成我的目的。但若是能在這個過程中,幫助到一些人,少卻一些無謂的争鬥與犧牲,在下亦會感到愉悅滿足。我上不得廟堂,身在江湖,也能行江湖之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承認了燕六娘的行為是為了揚名,這并不難判斷,似她這般戴着面具夜行于京,招搖過市,若說不是為了揚名,肯定無人相信。

“善哉,範希文有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六娘有範文正公的風骨。”趙櫻泓的雙眸炯炯地注視着韓嘉彥于黑暗中的身影。

“實在不敢當,長公主謬贊了。”韓嘉彥慚愧垂首。

趙櫻泓知道自己若再往下細問,也問不出甚麽了,燕六定不會回答。但她已然知足,今夜能與她一番深談,不僅增長了見識,更是對朝政有了深一層的思考,這恐怕是她在深宮中數年都未必能積攢出來的見識。

此時響起了打梆聲,已然三更了。趙櫻泓盡管有些不舍,但仍然道:

“夜已深了,我不耽誤六娘子歇息了。明夜再敘。”

“明夜……在下有一些私事需要處理,可能并不能前來。”韓嘉彥道。

趙櫻泓一時十分失望,但也無法,只得道:“既如此,後日再敘。”

韓嘉彥于是揖手道:“三娘子早歇,在下這便告辭。”

绮紗扇窗再度開啓,燕六鑽了出去,很快便攜劍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見。趙櫻泓倚在窗畔,遙望頭頂的明月,久久未曾成眠。

……

正月廿七,韓嘉彥睡到了午時才起。她這兩日實在是忙壞了,四處奔波,以至于體力透支。昨夜自任宅歸萬氏書畫鋪子,她都懶得回韓府,直接便于鋪子倉庫裏的榻上和衣而眠。

午間她被食物的香氣勾動,這才迷迷糊糊轉醒。剛起身,便見她師兄浮雲子正端了一碗香噴噴的素面,正在吸溜吃着。

她吞了口唾沫,下了榻就要去搶他的食物。

“唉,幹甚麽呢?睡糊塗了?你的那份在廚房裏,加了肉的,洗漱了再吃。”浮雲子躲開她的手道。

韓嘉彥立刻飛速洗漱,打理自身儀容,随即奔入廚房,端起一碗面來就往嘴裏塞。她這狼吞虎咽的模樣,将正在掌勺的翟丹吓到了。

“師叔……您這是鬧饑荒了?”

“昨日午後就沒吃東西,可把我餓壞了。”韓嘉彥含混地回道。

“您這日日夜夜的都在忙些甚麽呢。”翟丹不禁道,随即往她碗裏加了一勺肉澆頭,又轉身從不遠處的簸籮裏取了一張胡餅,遞給她。

韓嘉彥只是吃,也不答話。恰逢此時,浮雲子端着碗從廚房門口進來,笑道:

“忙甚麽,哼哼,反正是忙得不亦樂乎。不過也沒白忙,燕六娘的名聲算是傳出來了,今天大半個汴京城的人都在議論你呢。”

“哦。”韓嘉彥早已預見有此結果,因而并不驚訝。

“你歇着吧,往後幾日不必再跑了。”浮雲子忽然道。

“嗯?怎麽了?”韓嘉彥問。

浮雲子幹脆把所有的事都梳理了一遍說與她聽:

“那蔡香亭氣急敗壞,托了開封府正滿大街地搜捕你,這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你出去想不被逮住可不容易。茶幫那群刺客,昨夜我安插在茶市的眼線來報,說是已經安全離京了。茶幫暫時還未有接觸咱們的意願,多半也是在避風頭。咱們眼下也不必着急了。

“我昨夜已經随那瞎目和尚去了一趟文府,但只是蹭了頓飯,也未曾接觸到文彥博,接下來還需日日都去,尋找機會。文思院那裏的事,我讓阿青去接觸打聽了,你就不必親自去了。

“對了,你今日是不是有甚麽壽宴要去?”

“糟了!”韓嘉彥一驚,這才猛地想起今天她要随長嫂去赴李清臣的壽宴。于是急匆匆擱下碗筷,就往外沖。

“唉!你慢點!”浮雲子在後面喊了一句,随即無奈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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