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萬幸,韓嘉彥趕回韓府時,長嫂尚未出門,正在最後點數壽禮的名目。前院聚了一大群府內的小厮,正将壽禮最後打包裝入車駕之中。

韓嘉彥趁着前院忙亂,急匆匆回了練蕉院。她昨夜一夜未歸,可急壞了雁秋,眼見着大娘子就要走了,派人來催了好幾回,雁秋只能硬着頭皮頂住壓力,只說六郎起遲了,還在收拾。

好在是把韓嘉彥盼了回來,她長舒一口氣,将早已備好的華服錦袍遞給韓嘉彥。韓嘉彥入寝室自行更衣,等她跨出寝室,就接到了雁秋遞來的熱帕子,她擦去面龐脖頸的薄汗,嗅了嗅自己身上,一股熏香的氣息,是雁秋幫她熏過衣服了。

她連忙坐下,雁秋以最快的速度麻利地幫她重新束發,戴上玉冠。

“我走了,回來再細說。”她起身,撫去身上白錦雲紋圓領袍的褶皺,整理了一下腰間的銀銙鞓帶說道。

說着便一步跨出屋去。

等她趕到前院時,長嫂的車駕已經在門口候她。有馬夫為她牽馬,她接過馬鞭,利落地跨上馬去,韓府的賀壽隊伍這才出發。

士大夫家互相之間的來往交際,是韓嘉彥最不耐煩之事。她并非不善交際,卻并不喜歡虛與委蛇、阿谀求容。但她心中清楚,身為韓六郎,若還想要維持這個身份,最基本的交際往來,還是要做的。

她耐着性子随着隊伍行至李府,門口已然車馬絡繹不絕。李府內知前來相迎,長嫂呂氏自馬車而下,笑而與其見禮,韓嘉彥也被迫下馬上前,随于長嫂身側見禮。

她雖然心中不耐,可卻依舊關注着長嫂的一言一行,以期察覺出一些端倪。他的長兄從不做無用之事,尤其是在自己身上,每一步棋都有用意。他為何要讓自己來參加李清臣的壽宴?韓嘉彥到現在也沒思考出答案來。

李清臣雖為知制诰,即中書舍人,掌中書省,清貴無比,可又不參與科考大比出試題,與她的應試并無利害幹系。難道是親事?可李家似乎并沒有與她年紀相仿的年輕女子待字閨中。

帶着疑問,她随長嫂見到了壽星公李清臣。花甲之年的李邦直須發已然斑白,但仍滿面紅光,見到韓家來人,頓時感慨又欣悅。他曾與韓氏有姻親之緣,沒奈何緣分淺薄,妻子韓氏早逝。但這許多年來,他仍舊與韓氏保持着良好的關系。

“弟妹,今日莅臨,老夫真是蓬荜生輝,受寵若驚。”

“哎,邦直兄大壽,我們韓家人怎能不來。近來邦直兄身子可好?”

“好,一切都好。就是咳嗽,老毛病了。”

Advertisement

“年紀大了,可要将養好身子才是。”

……

一番寒暄,呂氏才為李清臣引薦韓嘉彥:“這是舍弟嘉彥,家中行六。”

“原是六郎,真是年輕啊。”李清臣打量韓嘉彥,目光灼灼,只覺眼前這位郎君一副清俊美姿容,恍惚間仿佛瞧見了曾經的韓稚圭。

“這孩子很年幼的時候,老相公就故去了,都未曾見過親父,也是惹人憐惜。今次剛考完進士科,正等放榜。”呂氏道。

“好,好啊,時光荏苒,老相公再添虎子。六郎必定是能登榜高中的才俊。”李清臣笑道。

“六郎若是能中進士自是好的,但實在是比不過邦直兄年輕時,邦直兄能中制科,得歐陽文忠賞識,比肩東坡,實在是了不得的才華。”呂氏笑道。

“此言差矣,怎知六郎不能考中制科?”李清臣笑而反問道,“不過今年是否有制科,就不大清楚了。”

“李舍人您也不知曉?”呂氏笑問。

李清臣眸光一閃,聞弦歌知雅意,于是笑道:“若是老夫知曉,自不能放過六郎啊。要讓六郎也試試。”

李清臣本繁忙接待于各路賓客,但自從韓家人來後,他特勻出了一段時間專門接待。他們于東廂客房分賓主落座,上茶後,李清臣随即打開了話匣子,盯着韓嘉彥詢問了許多的問題。天文地理、四方軍事、財稅賦役、琴棋書畫,甚至連投壺蹴鞠都問了。

恍惚間,韓嘉彥還以為自己正參與策問,她今日狀态不算很好,腦袋昏沉沉的,疲乏尚未完全消解,因而回答也不是很精細認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清臣似是看出她不在狀态,聊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便不再多問。只道了句:

“六郎真是才華橫溢,想必将來大才堪用啊。”

“我看還差得遠。”呂氏道,“怎麽也得再多讀兩年書,多長些見識才行。”

“今次若六郎考中了進士,我看,當可入太學上舍再進修一段時日,适逢今冬為太學上舍兩年一度的考試,若能達優,便可直接授官了,未來前途無量。只不過,這太學清苦,要委屈六郎一段時日。”

呂氏看了一眼韓嘉彥,見韓嘉彥面上平靜謙和,于是只道:“還要瞧六郎本領才是。”

韓嘉彥此時才算是反應過來了,原來他長兄長嫂這是在為他落榜之後鋪路呢,萬一他落榜,還能入太學上舍再修半年時間,參與上舍考試,并通過此途徑授官。

而如果她中了進士,則希望她能随李清臣學習制科考試的經驗,以期于制科中獲得高等,而授官。李清臣身為中書舍人知制诰,中央敕令皆要過他手,他是最先知曉朝中消息的人物。怪不得要她來親自拜谒李清臣,便是為了此中幹系。

方才自己的表現似是不大好,沒入李清臣法眼,故而他詳細提了一下太學這條路徑,制科考試則未再提。韓嘉彥苦笑一下,那制科考試她還真沒本事去考,也就蘇氏兄弟這樣的大才,才有本領過制科。

與李清臣談過後,她與長嫂便離開了東廂客房,由李府家仆引導,分別入男賓席與女賓席。男在前堂,女在花廳,韓嘉彥舒了口氣,總算是擺脫了長嫂。她這個長嫂對她頗為冷漠,強裝關懷,實在讓她如芒在背,恨不能離得更遠些。

而前堂男賓們喧鬧間的觥籌交錯,亦讓她有些窒息,她今日實在不在狀态,也不想交際,故而好不容易應付了一輪交結敬酒,便尋了個由頭遁逃出了前堂,信步沿着抄手游廊往庭院行去。

她帶了幾分薄薄的醉意,正站在廊內欣賞頗有江南韻味的布景,卻見不遠處的假山湖石上,有一小女童正往上攀爬,她還很年幼,嬌小的身軀并不靈活,稚拙地手腳并用,卻總也爬不上去。好不容易爬到中段,卻腳下一滑就要掉下來,她雙手奮力攀住石頭縫,急得叫出聲來。

韓嘉彥連忙趕上前去,拖住她小身子,将她抱了下來,免得她摔壞了腿腳。

女童粉雕玉琢極為可愛,此時卻眸中含淚,泫然欲泣。韓嘉彥蹲下身來,拍去她身上桃紅襦襖的灰塵,柔和問道:

“小娘子,你這是怎麽了?為甚麽要往那石頭上爬?摔下來多危險呀。”

“我的小紙鳶飛到那上面去了,我想爬上去拿。”女童委屈地說道。

“莫哭,我幫你拿。”韓嘉彥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随即輕巧踏石而上,瞧見石頭頂端确然落了一只折出來的紙鳶,于是将其摘了下來。

她跳下湖石,又蹲下身,将紙鳶遞給女童:“來,給你。”

女童沒了淚意,雙目放光地看着她:“大哥哥,你好厲害!”

韓嘉彥笑着問:“你也可以的,只要多跑跳,多鍛煉,也能有好身手。”

“可是……我是女兒家……”女童雙手拿着紙鳶,稚氣未脫地說道。

“女兒家怎麽了?女兒家也能身手敏捷,也能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韓嘉彥笑道。

女童懵懂地望着她,此時,遠處的游廊上忽而傳來一聲急切的呼喚:

“清照!照兒!”

“爹爹!”女童聽到了父親的呼喚,連忙蹦跳應道。

來人是個約莫三十歲的儒生,他焦急地跑了過來,将女童抱入懷中。

“你這孩子怎的亂跑,爹爹這一轉眼的功夫就不見你了,你可将爹爹吓壞了。”

“方才有個小哥哥,他帶我來這兒玩的,可是小哥哥突然不見了。”女童回道,聲音清脆,發語清晰。

儒生嘆息一聲,道:“這是別人家裏,你不可再亂跑,跟緊爹爹。”

随即他的注意力轉向韓嘉彥,抱着孩子他不方便行禮,只是颔首欠身道:

“勞煩郎君照看小女。”

“舉手之勞。敢問閣下是否也是來參加壽宴的?”她好奇問道。

儒生放下女兒,揖手道:“正是,在下李格非,字文叔,太學博士。”

“原來是李先生,學生韓嘉彥,字師茂。”韓嘉彥連忙回禮。

“韓……可是六郎?”李格非雙目一亮,忙問道。

“是,韓師樸是我長兄。”

“真的是六郎!在下與家父皆出自韓公門下,這可真是有緣,能與六郎在李邦直家中相遇。”李格非十分驚喜。

“六郎,韓師茂。”名喚“清照”的小女童拉着父親的衣擺,眨着大眼睛望着韓嘉彥,笑着跟随父親喊道。

韓嘉彥頓時笑得眉眼彎彎,這孩子實在太可愛了,真是玲珑聰慧。

“照兒不得無禮,你要喚六師叔。”

“無妨,這孩子真是聰穎可愛。”韓嘉彥笑道。

李格非苦笑了一下,眼中滿是寵溺道:“古靈精怪的,性子不似一般女童那樣文靜。”

“她今年幾歲了?”

“六歲。”李格非憐愛地撫摸着女兒的發頂,笑道。

韓嘉彥能看出他非常愛女兒,一般來參加壽宴,父親都不會帶着女兒來的,即便要帶也是帶兒子。他卻将女兒帶來了。而小清照對他的依戀,也超出了一般的父女。

“這孩子這麽聰穎,可要多多讀書,說不定有大才呢。”韓嘉彥笑道。

“哪裏,女孩子家,也就是些小聰明罷了。”李格非嘴上謙遜着,眸中的光芒卻更亮了。

“可別小瞧女孩子家,文叔兄若是能好好培養,當不輸男子。女孩子多讀書不是壞事,明事理,更通達。”韓嘉彥斂了笑容,認真道。

李格非聞言,忽而鄭重揖禮道:“師茂真乃我知音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