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在章素兒的記憶中,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爬牆,爬的還是自家的院牆。
韓嘉彥帶着她從西牆假山石那一處往外爬,她手腳并用,總覺得這石頭滑不留手,手把不住、腳也踩不穩,韓嘉彥在下面護着她,确保她不小心掉下來時不會摔着。
她好不容易爬到了石頭的中段,一時手腳酸軟,找不到下一個落腳點,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狀況之中。她不禁責備自己怎的如此笨手笨腳,在她面前丢盡了臉。早知如此,就該在龍虎山上也學點功夫才是。幸虧是晚上,她面龐上的窘态不易被看清。
下方的韓嘉彥看着她扒在石頭上的模樣,忽然噗嗤一笑,章素兒不禁急道:“你笑甚麽,快來幫我。”
“好,你等一下。”
随即耳畔刮過一陣風,章素兒也沒看清她如何動作,她就如玄貍一般竄上了牆頭,從上方搭下手來,道:
“來,我拉你上來。”
章素兒奮力擡手一抓,抓住了她的手,只覺她手溫熱粗糙,布滿老繭。且極其有力,臂膀一拽,就将她提了上去。
只是這牆頭太窄,韓嘉彥拉她上來後,章素兒無處落腳,害怕得死死抱住她肩膀,挂在了韓嘉彥身上,腳尖慌亂地在牆頭上亂點,一時無法站穩。
韓嘉彥半抱半扶着她,安撫道:
“莫害怕,你看牆外,正下方就停着一駕馬車,我們先跳到車頂上去。”即便輕功如她一般強,也沒辦法帶着一個人輕身翻牆,她只能采取這種笨辦法。
章素兒嗫嚅地應了一聲,随即在韓嘉彥的引導攙扶下跳上了馬車,又從車頂慢慢下到了車轅之上。至此,章素兒長出一口氣,只覺額首、頸項、後背都滲出了一層薄汗。
她二人方才這一番動靜,倒是不曾驚動府內的人。章素兒坐進馬車之中,不禁問道:
“你竟然專門準備了一駕馬車來?”
“是,今天剛從車行賃來的。我賃了一個月,有這駕車,你我在外行動能更方便些。”韓嘉彥并未戴面具,而是從車廂裏取出了一頂垂紗鬥笠,戴在頭上,遮住樣貌。又在夜行服外披了一件灰布半臂,随即坐在了車轅之上,駕車往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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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從章府附近查起罷,我記得你家北邊有個街口,有一處街角亭。”韓嘉彥道。
“嗯,那裏我自己去過,應當不是我記憶之中的那處街角亭。街角的那戶人家,十年前也并沒有辦喪事。”章素兒道。
“原來如此,你自己還去過哪些地方?”
“就只有這一處了,其他地方,我偶有路過,但總覺得不是。”
“看來得先從輿圖之上排查,這樣事半功倍。”韓嘉彥道,“我師兄手裏有一副汴京全圖,非常詳盡細致。我們這就先找他去。”
“好,都依你。”章素兒應道。
“都依我……素兒,我怎覺得你似不是很想回憶起過去的事?”韓嘉彥聽她語氣,一時有些疑惑地問道。
章素兒不答,反問道:“你先告訴我你方才笑甚麽?”
“啊……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去李清臣家中赴壽宴,遇見了一個六歲的小女童在爬湖石,與你方才真是一模一樣,一時覺得甚為滑稽,哈哈哈……”韓嘉彥笑道。
“好啊,你就知道嘲笑我!”章素兒佯嗔道。
“不是不是,怎麽能是嘲笑。我是覺得……你稚拙可愛。”韓嘉彥頓了頓,擇了個妥當的詞彙來形容自己的感受。
章素兒面上一時染上緋紅,幸而韓嘉彥在前面車轅上駕車,不曾回頭看她。她抿唇片刻,道:
“我都二十四了,是老姑娘了,還說甚麽稚拙可愛。”
“誰說的,這正是最好的年華,怎麽是老姑娘呢?你要是老姑娘,我與你同齡,那我是甚麽?”韓嘉彥反問。
“你是個潑天的頑皮猴。”章素兒說完,自己跟着笑出聲來。
“哈哈哈……”韓嘉彥被逗得大笑,一時不禁想起自己在龍虎山上的歲月了,那會兒她确實也幹過不少調皮搗蛋之事,都是被她師兄帶壞了,她從前在汴京城時,可文靜了。
她剛到龍虎山上時,想家、想娘親,終日不快,還經常自己一人躲着哭。這與在相州家學時境況截然不同,相州快馬一日可往返,風土人情與汴京相近,距離近使得她思鄉思家的情緒并不重。
而她自汴京至江西,山高水長,地貌山川、風物人言迥然不同,飲食生活方面處處不習慣,深深加重了她的鄉情。
她師兄為了逗她開心,就時常變着法兒來戲弄她玩兒,随着時間的推移,她逐漸習慣了在龍虎山上的生活,也被師兄感染,成了個喜歡鬧騰的頑皮猴子。這也使得她性子裏多了一層灑脫不羁,嬉笑闊達。
如若不是如此,她也沒有機會與章素兒相識,攀牆游檐之事,她那會兒就開始做了,一不小心就翻進了章素兒清修的院子裏。
章素兒望着她的背影,見她不再問自己為何不願回憶那段丢失的記憶,不禁松了口氣。她并非不願,只是如若她當真想起那段記憶,之後韓嘉彥是否就與自己斷了聯系呢?她私心裏,想用這事兒拴住她,如此她便能常常來找自己。這真實的原因,她可真是說不出口。
“素兒往日夜間可曾出來過?”韓嘉彥問。
“不曾,我自龍虎山回汴京後,只有白日會出門。一般會去的地方也就那幾處,白日能出門的機會就不多,更遑論夜裏,掌燈後就不會再出閨房了。能出去的時候,也就只有上元節了。”章素兒道。
“那我可得為你好好介紹一番……”韓嘉彥興致勃勃地開口,将沿街的景致一一向章素兒講述。不過這在外,她沒有再用女子本音,而是換回了僞裝男音。此時的她也并非是燕六娘,僅僅只是個車夫而已。
她們的車駕沿着楊樓前的橫道一路向西,路過宮城之北,自天波門大街折向南,一路繼續貼着宮城西牆往南而去。
過西華門時,韓嘉彥提起自己殿試時便是從這裏出宮。章素兒一時好奇,又問起殿試的詳情,韓嘉彥便事無巨細都與她說道。
“你竟然放棄了舊黨立場做策對?這樣……豈不是會落榜?”章素兒聽聞她所作策對乃是完全站在革新立場上,一時擔憂不已。
“沒事,只要不犯諱,便不會黜落的,最壞的結果是入第五甲,第五甲同進士出身,那也是進士呀。我又不求高官厚祿、出将入相,只要能考中就行。”
“可你不是要入宮嗎?若不能留京,被外派去任官,豈不是又要耽誤許多工夫。只有擔任京官,你才有機會入宮,接觸到那幅畫。”章素兒問道。
“別擔心,我自問心無愧,至于那幅畫,我再想其他辦法。”韓嘉彥并不擔心,實際上她當下已然有一個粗略的想法,只是還需完善細節。
章素兒見她如此飒然,于是莞爾一笑,也不再挂懷。
沿途,她們路過了另外兩處街角亭,但這兩處的對角皆非民宅,一處是酒樓,一處是瓦肆,且韓嘉彥很确定十年前這裏也并非是民宅。
韓嘉彥打開了萬氏書畫鋪子的後門,讓章素兒先進去等自己。然後她卸了馬車,将馬兒拉去附近的牲口棚栓好,喂了草料。
等她返回書畫鋪,剛準備去井邊洗手,章素兒忽而從門後跳出來,“哇”了一聲,試圖吓唬她。然而韓嘉彥早就注意到她藏在門後了,完全沒有被吓到,反倒被徹底逗樂了:
“哈哈,素兒……你裙擺都從門縫裏露出來了……哈哈哈哈……”她笑得直搖頭。
“你真無趣!就算發現我了,你也配合一下嘛。”章素兒嗔道。
韓嘉彥于是做出被吓狀,頗為敷衍地道了句:“驚了我一跳。”惹得素兒打了她後背一巴掌。
韓嘉彥笑着一邊去井邊洗手,一邊道:“難得能看到你這麽活潑,終于有點當年龍虎山上的模樣了。自從在汴京遇見你之後,還是頭一回。”
章素兒聞言沉靜下來,應了句:“今夜是我回汴京後最開心的一夜。”其實應當是自你離開龍虎山後最開心的一夜,她在內心補充道。
“那看來我往後要多帶你出來玩兒才是,瞧你在家裏都被憋成甚麽樣了。我倆可真是同病相憐,都不得自由。”韓嘉彥感嘆了一句。
章素兒在她身後,無奈苦笑。這呆瓜還是全然不懂她的心。
韓嘉彥反手闩上後門,用瓢舀了井邊桶裏的水沖幹淨雙手,甩了甩手上的水,便帶着章素兒往書畫鋪的後堂屋行去。
然而此時整個書畫鋪子裏的燈火都是熄滅着的,一片漆黑。韓嘉彥有奇怪,推開後堂屋的門,喊了一聲:
“師兄?阿丹,阿青?”
沒有人應。
“奇怪,這會子是出去了嗎?也沒聽說他們今夜要出去啊。”她嘟囔道。
随即她招呼章素兒進屋,又去點了燈,然後道:
“素兒你等一會兒,我去對面庫房找地圖來。”
“嗯。”章素兒點頭。
韓嘉彥自去了對面的庫房,章素兒則坐在後堂屋裏,打量着這裏面的布局。
這裏其實就是韓嘉彥那天向她坦白女兒身的地方,只是她那日完全沒有注意這屋內的景象,沒想到今夜她又回到了這裏來,一時感到有些神妙。
這屋內陳設樸素而雅致,她注意到唯一一處比較顯眼的事物,便是不遠處的牆壁挂着的一幅女子畫像,十分漂亮。那女子面容明媚又英氣,竟然還身着一身戎裝,眉眼間似是與韓嘉彥有幾分相似。
她不禁湊近去看,見旁側提了半首絕句:木蘭藏花蕪,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畫者留下了一個篆字章,只有兩個字——夜宴。
“這畫上是我的娘親。木蘭藏花蕪,璇玑似隐珠,說的就是她。所以我娘親的印戳也是璇玑隐珠。”韓嘉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章素兒偏首,便見她拿着一大卷輿圖,來到她身側站定,眸光定定地望着這幅畫。
“作畫的夜宴是誰?”章素兒不禁問她。
“不知道,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這個夜宴,也是那幅僞《韓熙載夜宴圖》的作畫者。我師尊手裏的那一部分殘卷,保留了完全相同的落款章印。”韓嘉彥道。
“這可真是神秘。”章素兒感嘆道。
“是啊……我真不知我娘親當年究竟經歷了甚麽。”韓嘉彥苦惱地蹙着眉頭。
“木蘭……隐珠……你娘親難道是甚麽明珠蒙塵的女将軍?這一身英氣,可不是尋常女子。”章素兒猜測道。
韓嘉彥噗嗤一笑,道:“你猜得可真準,我娘親那樣的人,不做女将軍,真是可惜了。”随即她轉而道:
“莫談那些無頭緒的事了,咱們來先縮小一下查找的範圍。”說着便将手中的汴京全圖,于桌案上鋪展開來。
章素兒靠近她身側,輕抿唇瓣,望着倒映在牆上的二人的燈影重疊在一起,仿佛她靠在了她的肩頭,一時心旌搖曳,眸光更不自覺地黏在了她的側顏之上。燭火下的韓嘉彥,五官柔和許多,往日裝出來的男子氣消散了,她用女子本音說話時,自有一種英美兼備的獨特氣韻,令章素兒萬分着迷。
“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都不是。我瞧瞧……素兒你平日裏出門都走過哪些地方?”
“嗯……主要是往城南與城東去。”
“好,那這裏和這裏,這裏的街角亭也不是?”
“想來應不是的。”
“那這兩處也要排除了……”
韓嘉彥認真圈定着地圖上的範圍,章素兒卻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好想今夜時光就此循環往複再不往前走,如此,便是令她心滿意足的長久了。
二人剛圈出一個大致的範圍來,忽聞前院有人開鎖進門的聲響,韓嘉彥開了後堂屋門往外一看,便見浮雲子、翟丹、翟青三人一齊從前堂穿堂而入,且翟丹、翟青二人渾身上下濕透了,只有浮雲子身上是幹爽的。
“你們這是……出了甚麽事?”韓嘉彥吃了一驚。
“說來話長……總之是終日打雁,今日反被雁啄了眼。”浮雲子看上去面色不虞,翟丹苦笑着抹了把面上的水,言簡意赅的解釋道:
“師父和我們兄弟倆下午去汴河邊的紙廠談生意,順帶打聽茶幫入京的事,誰曾想竟然被兩個契丹人陰了,差點就沒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