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三月,春光無限,章素兒卻搖擺于焦躁和憊懶之間,心緒不寧。
近來圍繞在她和章府周圍的流言蜚語,使得她的日子愈發難過起來。她已再難出門,只因父親回信,要求內知馬誠安嚴加管束于她,如無必要不得出府。
章惇回信之中還提到,章素兒的婚事暫且擱置,等他回來再商議。至于那欺負章素兒的蔡香亭,章惇自會尋機讨回說法。
章素兒素來知曉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人,他愛憎分明,行事雷厲風行,才高而倨傲,端正嚴明,自己認準的事,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論是王介甫還是蘇東坡,都曾說過他奇偉才高,機略勝人,是不世出的仕宦高才,出将入相有如命定。
如若不是現在朝堂之上舊黨得勢,他不得不避鋒芒,他此時也不會身在餘杭。
而他性格之中,也是有仇必報,蔡香亭此舉俨然觸到了他的逆鱗,他自不可能放過此子。
在這一點上,章素兒的性格其實受父親影響很深。她雖表面不顯,乍一瞧似是溫婉可人,實際內裏一樣愛憎分明,剛韌強執,情感洶湧。
不用父親替她出頭,章素兒已然在思索該如何處理蔡香亭。只是她一介女子,沒什麽太多可以使用的手腕,又被鎖于內院,一旬半月間,也很難施展出有效的舉措。
不過這些日子,她更多的還是在思念韓嘉彥。她知道了韓嘉彥被韓府管束,寸步難行,心裏反倒平靜了不少。大約是她與自己的處境相似的緣故,她能好好在家中讀書備考,不在外冒險,自己反倒更能安心。
只是她不能來看自己,多少還是讓她心中愁怨。
章素兒不能出府,但她的仆人能。她讓塗四喬裝打扮,每日得空,便去暗中跟蹤蔡香亭,看看他到底在做些甚麽。這個人自從上回在楊樓街被燕六娘當街按倒,丢了極大的顏面,此後就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再不曾來章府攪擾。
章素兒的名聲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影響,傳出她自幼失憶入道,不宜家不宜室的流言蜚語來。不過倒也說得是事實,以至于近來提親的人都消失不見了,曾有結親意向的人也大都反悔了。
這對不願嫁的章素兒來說,反倒是件好事。
只是蔡香亭這種人睚眦必報,更是将顏面視作生命,怎麽會善罷甘休?指不定還在憋着甚麽壞水。章素兒知道自己必須有備無患。
根據塗四的回報,一整個二月,蔡香亭幾乎都萎靡于家中,很少出來。即便出來,也只是去赴幾個朋友的邀請,去的都是并不熱門的酒樓,專挑僻靜的閤子閉門密談,也很難窺探到他們在談些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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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些人都是纨绔子弟,在京中素有惡名,蔡香亭在他們之中反倒相對比較出衆了。
三月十一這一日,正好是殿試結束後的第二天。午前,塗四又照例去了蔡府,午後便回來了,趕在章素兒午憩之前,他彙報了一個新的情況。
“今日那蔡香亭去了龜兒寺,和一個和尚見了面,那和尚帶着他又去龜兒寺的後院,見了一個女冠。我是趴在牆頭偷看的,實在距離遠,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麽。但他們鬼鬼祟祟的,形跡可疑,當不是甚麽好事。”塗四說道。
“女冠?”章素兒蹙起眉頭。
這蔡香亭素來與佛道無緣,往日裏除了好槍棒,就是好酒色,怎麽突然之間會與和尚道士來往?而且還是個女冠。
這裏面必有蹊跷。
“你繼續盯着蔡香亭。”她吩咐了一句,待塗四下去後,她思索了片刻,也不午憩,舉步出了自己的閨房,往前院馬誠安的屋子行去。
每日午食後,馬誠安會看賬,看一會困了便會午睡,這幾乎是雷打不動的習慣。她這會兒去找馬誠安,他當還未睡着。
果不其然,她剛行至馬誠安屋門口,就見他從屋內出來,手裏還捏着一封信,見到章素兒,忙上前行禮,道:
“七娘,您來得正好。老仆正要去尋您。”
“甚麽事?”章素兒問道。
“是龍虎山上清宮來信,二月中時,上清宮已經遣人來汴京,參與上清儲祥宮落成後的羅天大醮。不日,來人就當抵達汴京了。信中提及,張天師也親自來了,羅真人、于真人等與七娘講道的真人也都随行。”馬誠安解釋道。
“是嗎?我竟不知上清儲祥宮落成了。”章素兒一時怔忪。
“剛剛落成,這宮觀修了有六年多,還是太皇太後動用宮內所有的私庫錢財修建的。”馬誠安笑道。
“何時能到?”
“大約再有十天,約莫寒食、清明前後,也說不準。屆時,羅真人、于真人會來看您。”
“我可否出門去看看這羅天大醮?”章素兒問。
馬誠安苦笑了一下,道:“老仆已經寫信去詢問郎主了。”
“好罷。”章素兒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前些日上巳節,我都未能出門呢。”
“七娘見諒,老仆也只能奉命行事,再者說,您現在出門,危險重重,可不會再有甚麽燕六娘正好路過來營救您。現在府裏人手不足,又都是些老弱,實在打不過那些潑皮無賴。萬一出了事,老仆該如何向郎主和娘子交代……”馬誠安為難道。
這燕六娘消失了一個多月未曾出現,汴京城讨論這位神秘的銀面女俠的風頭熱潮也漸漸過去了。多數人都猜測,這燕六娘多半是離京了。
“我正要與你說,你遣幾個機靈點的人手,去探一探龜兒寺的情況。”章素兒接着便将塗四看到的景象與馬誠安說了。
馬誠安聞言,思索了片刻,道:“老仆這便遣人去做。不過,七娘,您恐怕多慮了。昨日郎主來信,說他已然修書與蔡京,将此事處理妥當,這蔡香亭在汴京待不長了,很快就會被調去外地。”
這确實是她父親能做出來的事,不過定然是使了什麽手段,讓蔡京自願這麽做的。章素兒堅持道:
“即便如此,也不能不做防備,畢竟他人現還在汴京之中。何況蔡京、蔡卞兩兄弟現在都在外地,鞭長莫及,并不能真正管束于他。”
“好,老仆聽您的。”馬誠安見她态度堅決,心下思忖還是謹慎為上,于是颔首應下。
交代完此事,章素兒一如往常回自己屋內,小憩、讀書、撫琴,如此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不知不覺,已然到了晚食時分。
她吃了一些,就吃不下了。阿琳嘆息,只能将剩下的飯食與碗碟端出去。七娘這些日子總是這樣,吃得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清減了。
章素兒坐回琴案旁,近些日子每每心中憂愁煩悶,她都會撫琴。她清楚得記得那人對她說,若是不開心便撫琴,撫琴可解千愁。
可她說得不對,章素兒愈是撚撥琴弦,曲意就愈發憂思纏綿。聲聲訴,字字怨,使她愁腸百結全不得解。
她借着心緒的婉轉,又撥動了一段琴樂,這是即興的一段,無譜,因情而起,無疾而終。正思量該如何接續,忽而窗外遙遠處響起了一段簫樂,接上了她的琴聲。
她猛得擡頭,站起身來推開牖窗,遙望遠處院牆之外的黑夜。只得隐約見遠處的樓臺之上,立着一個人影。
她忙再勾動琴弦,撫了幾個音。就聽得遠處也随即給了回應,仿佛一問一答。
是她!真的是她!章素兒真是喜上眉梢。
她想着也許她一會兒就要來,于是連忙去尋阿琳,打發她這就去仆人房歇息去,告訴她自己要早睡,莫要來打擾。
阿琳不明就裏,但既然七娘趕她走,她便聽話離去。
章素兒又匆匆返回自己屋裏,吹息了燈燭。沒等多久,忽而房門口有人推門而入,一人立在門口,身着夜行武服的颀長身影一瞬被屋外廊下燈籠的光芒照亮,她又反手将門掩好,上闩。身影重新隐沒于黑暗中,只在昏黑中留意下一個挺拔的剪影。
章素兒疾步上前,可走了幾步又頓住,踟躇着不敢靠近,只是詢問道:“你怎的從正門進來了?”
韓嘉彥聽她這樣問,不禁笑出聲來:“你正門開着,屋內外也沒人,我何苦還要爬窗,我又不真是賊。”
你怎不是賊!偷人心的賊!章素兒真想這樣回她,可最終也只是跟着笑了。
“殿試考得如何?”章素兒又攢了滿腔的話語,卻不知該如何對她傾訴,只能先問她考試的事。
“我盡力了,無悔。”韓嘉彥緩緩回答道。
“這就好。”章素兒捂了下心口,只因韓嘉彥自門口緩緩靠近了她幾步。她這心又開始不聽話地戰栗,屏息咬唇。
幸而未點燈的屋內黑暗,她的神情才不能那樣明顯地落入她的眼中。
韓嘉彥卻只是從她身側走過,走至她屋內的衣架旁,道:“你可有厚一點的披風大氅,找出來穿上,我們一會兒出去。”
“去哪兒?”章素兒不禁怔然。
“自然是去幫你尋找記憶,奈何你我白日都出不來,只能夜間行事了。我今日出來一趟,可真是不容易。”韓嘉彥解釋道。
章素兒恍然大悟,原來她一直記着要為自己尋記憶的事,一考完就冒險夜行來尋自己,她心口一甜,欣悅萬分。
“你這都考完了,家中怎的還這樣束着你?”
“唉……”韓嘉彥不禁嘆息一聲,“我也不知,我那長兄心思難測,很多事不與我明說。這許多日來,總派人跟着我。我只能趁着晚上,假借早睡,從屋內偷偷溜出來。我猜許是殿試放榜之前,他害怕我在外與人胡亂厮混,敗壞了名聲,要我老老實實等到放榜才行。”
章素兒噗嗤一笑:“你何時在外與人胡亂厮混了?”
“我自是不曾,但這一考完,舉子們去白礬樓喧鬧狎妓,确然也是風氣。省試考完後,我曾被考場上結識的同年脅着去過,當夜白礬樓還出了刺殺的事,我猜是兄長害怕我重蹈覆轍。”韓嘉彥解釋道。
章素兒偏頭想了想,道:“不過倒也正好,我十四歲之前最後的記憶,就是一個雨夜。我一人在街上走着,被淋了個透徹,又冷又害怕……”
“哦?可還記得具體是在何處?”
“我只記得……我好似在某個街角的角亭裏避雨,遠處的街對角有一處宅院,門口挂着兩盞白燈籠。”
“白燈籠……是家中有喪啊。”韓嘉彥思索道。
“這記憶太模糊了,該從何找起?”章素兒不禁苦笑。
“那是幾月的事,七月?”
“是七月廿八,我家中人告訴我的。”章素兒确認道。
“那就從十年前的七月廿八,汴京城裏誰家治喪開始查起吧。”韓嘉彥道。
這個日子,是她母親去世的前一夜,這莫名的巧合,總讓她心中感到奇怪。
“這又該從何查起?”章素兒問。
“就從街角亭開始查起,我們走遍汴京城的每一個街角亭,看看你能不能想起更多來。順便打聽一下街角亭附近人家十年前是否有喪事。不過……晚上敲人家的門查這個恐怕不大妥當,還是白天查更好,看來得拜托我師兄他們了。”韓嘉彥思索道。
“那今夜可還出去?”
“當然!我得先帶你走一走街角亭,以縮小範圍,才好繼續查。何況,你都在府內憋悶這麽久了,就不想出去走走?”韓嘉彥反問。
章素兒在黑暗中嫣然一笑,回道:“當然想。”
可最想的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