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裴岳發跡
辛如昌瞅準空當,湊到王永發跟前,把個折子往外抽,故意讓王永發看見。
王永發一口茶水含在嘴裏,見狀挑眉,看向辛如昌。
辛如昌也不繞彎子,從容道:“師父,這折子有幾個字用得不怎麽準,要不讓重新核了再送來?”
“恩?”王永發旋身落座,兩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小徒兒。
辛如昌說:“新入司禮監的內侍裴岳,直殿監顧海指認他監守自盜,可人證物證都系在顧海一人身上,恐有疏漏。”
王永發聞言接過辛如昌遞來的折子,從上至下,一行行看過來,極像連連點頭,開口卻說:“人證物證俱在,哪裏有疏漏?”
辛如昌說:“裴岳得古翰林和師父賞識,從直殿監調入內書堂,怎會為這等蠅頭小利毀了大好前程。再者,直殿監的張掌司作證,說鋪蓋裏那副筆墨是他贈給裴岳的。”他停了一停,說:“裴岳是個人才。”
王永發看着辛如昌年輕的臉龐,不禁往後撤了撤,似乎年歲大了,一雙老眼近的反而看不清,要退開些才能看準人。他問:“人才?”
“恩,他這人一表人才,還能過目不忘。”
王永發搖頭,笑道:“這人才吶,你張得住他是才,張不住他是害。”
辛如昌不過想賣個好救裴岳一命,沒料到竟然惹出師父這一句話來,吃了一驚。
王永發把折子按下,招手讓辛如昌坐下,問:“你知道聖上為什麽開辦內書堂嗎?”
辛如昌跟在王永發身邊多年,知道他師父這副做派是要給他講課,不用他答話。
果然王永發繼續說:“不僅是為了平衡局面,牽制內閣,這刀口還對準了你師父我,還有你。”
辛如昌被王永發點在胸口的一指指得一怔。
“太後執政多年,聖上雖親政,但手邊盡是太後舊人,辦事多有掣肘。利用這個機會,從最底下那層內侍中培植新人,換下太後的人。”王永發氣息不足,說着話時口型動作大,聲音卻小,辛如昌不自覺就側耳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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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裴岳天分高,你救下他,難保今後跟你争奪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就有他。”
辛如昌啞然,他極少見師父誇過何人,竟給裴岳這樣高的評價,心中略有些不以為然,答應了人家的事看來辦不成,冷了半晌,說:“可是,常碧蓉給他說情了。”
“他認識常碧蓉?”王永發問。
辛如昌說:“具體怎麽我也不清楚。是今兒早上常碧蓉來找我說起這事。”
王永發眯起眼睛,仰倒在圈椅中,說:“老啦,歲月不饒人吶。這把椅子也坐不得多久了,你自己看着辦吧,今後的路還得你自己走。”
按照王永發的意思,今天夜裏就讓裴岳死在牢裏。可辛如昌猶豫了下,便給了裴岳一線生機。
次日一早,裴岳被蒙着眼睛押往行刑地。他聞到清冷的空氣中清涼的水氣,鼻頭碰上幾點冰涼的雪沫,已經入春,竟然下雪了。
裴岳想起自己離家的那天,恰逢初雪,回首望見家中炊煙升起,那景象似乎還在眼前。望見那煙,雖然裴岳也知道家中少了他,日子仍要過,但他眼睜睜看着一家人剔除他仍尋常一樣過着日子,心裏極不好受,他暗暗下定決心,要麽衣錦還鄉,要麽死在外面永不回家。
想到這裏,裴岳忽然硬住,往地上一趟,喊道:“給我一刀,讓我死個痛快!”
卻沒有人拉他,任他躺在薄雪中。
有人把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條挑開,裴岳睜開眼,看見了當今的天子----李和崇。
李和崇站在他身邊,垂頭打量他,把裴岳全身上下看得一清二楚。
裴岳躺在地上,眼裏能看見李和崇,但因為視線角度問題,看見了人卻沒看出什麽名堂。
“裴八碗?”李和崇不确定地問。
裴岳聽見這個有人喚自己這個名字,有點兒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的,還是在幻想中。
一片雪花落在他眼中,裴岳閉上眼,眼前卻浮現出一個小男孩圓溜溜的頭,從大樹背後探出來,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看。
裴岳也變小了,似乎是十來歲的時候,他正赤足在河裏捉魚,因為走神,手裏的木盆漸漸斜了。
“魚!”那孩子喊了一聲。
裴岳趕緊把木盆端平,但那條鲫魚還是趁機溜了出來。
那孩子竄上來,兩人七手八腳把水攪得渾不見底,魚也跑了。
兩個孩子望着逍遙而去的魚。
“诶,那裏有一條,比這個還大!”
裴岳順着他的手指去看,果然樹蔭下一條更大的蠢魚,這麽大動靜都沒有察覺。
裴岳将那孩子往後一攔,自己往前,從腰上解下他的小魚網,抖落爽利,飛快地朝前探身撒網。
“哎呀!抓住了!”那孩子跟在他身後大叫道。
裴岳神氣活現地瞥了他一眼,淌水過去收網,這孩子幫忙,二人将條大魚抱上岸。
裴岳累得坐在地上,問:“你是新搬來的嗎?”
那孩子點點頭。
“哪一家?”
“那兒!”
“我叫裴八碗,你呢?”
“我叫多福。”
裴岳道:“小名?大名呢?”
多子說:“我師父從來就叫我多福,叫哥哥多子,都沒大名小名。”
“你怎麽叫八碗?”
裴岳剛要答話,安靜了半天的大魚突然蓄積起力量,朝湖邊翻滾,裴岳和多福大叫一聲,一齊上前把它撲住,把魚摁住了,多福擡頭朝裴岳嘻嘻一笑。
這個笑容跟眼前這張臉慢慢重合。
裴岳猛然坐起身,仰頭去看李和崇。
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得看着高高在上的人,認出了這位天子,天子的發際線上還有一小塊疤痕,跟他的指甲形狀很吻合。裴岳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李和崇額上的月亮疤,說:“多福?”
李和崇眼睛一亮,他确定了這個內侍正是童年時的玩伴,裴八碗肩膀上還有個牙印,不知現在跟他的牙還能吻合幺。
裴岳震驚之餘心中大喜,能在這冰冷陌生的宮殿中遇到年少時的玩伴,不自覺驚訝地喝一聲,一直繃着的肌肉也随着這口氣放松下來。
李和崇也很開心,仿佛回到了當初那段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他蹲下身子,把裴岳上下細看,說:“你還是這麽瘦。”伸出手要拉他,手在半空中卻遲疑了一下。
因那片刻的遲疑,裴岳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他看見李和崇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氅,細密的皮毛在風中瑟瑟輕顫,一片雪落不住,從一根根油亮的細毛上滑落。
裴岳不知道這是什麽皮毛,但被這雪花短短的痕跡震驚了,他的目光落在大氅微微敞開露出的前襟上,只能看見一只金線繡的五爪和幾片鱗片,但已能窺見飛龍的猙獰态勢。
裴岳吓得往後一縮,再擡眼看李和崇,便如同陌生人一般。
不管從前如何,此時他們二人一人穿着龍袍,一人穿着奴服。
裴岳心中滋味難辨,趕緊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淡淡而表現出歡喜的樣子,略帶羞澀緊張的笑了笑。
李和崇也是敏感細心之人,感覺到裴岳身上的變化,越發熱心的扯開裴岳身上的繩子,故作不知拉起裴岳的手,說:“走,跟我來。”
裴岳往四周掃了一眼,見衆人都跪得額頭貼地,根本沒人反駁,更沒法看清他們臉上是什麽表情,心中恍然大悟----他死不成了。
裴岳被李和崇拉着走了一路,走進皇宮中最核心的位置,李和崇的寝宮---養心殿。
從那之後,裴岳再沒有體會過被人呼來喝去的滋味,從前背對着他的人都紛紛轉過臉來,捧出一張笑臉。就連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永發都對他客客氣氣。因為大家都知道,王永發已經年近七十,新帝才二十出頭,這下一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必然是個新人,從前大家都以為是辛如昌,沒想到竟然殺出個他----新帝欽點的秉筆裴岳。
當裴岳穿着一身簇新的緋袍出現在直殿監,已經是前呼後擁,衆人跪迎。
裴岳從人堆裏找到顧海,顧海順着他拉的力量站起來,裴岳剛松手,他又軟下去了,所幸兩個機靈的小內侍一邊一個架住了顧海。
裴岳又拉起張掌事。
幾個內侍擡上一桌席面。裴岳一手拉着顧海,一手拉着張掌事入座。
衆人都戰戰兢兢坐了,小心翼翼奉承裴岳,又時不時溜一眼顧海,顧海被這一眼一眼片成了淩遲酷刑,面如死灰。
三杯酒下肚,裴岳白臉透出微微的粉色,兩眼發亮,他轉身對向顧海,顧海像只受驚的兔子,兩眼發直。
滿桌人鴉雀無聲,盯着裴岳。
裴岳忽然抱住顧海垂淚道:“海哥,兄弟我如今也算翻身了,這些年一直念着你的好,總算有報答的一天,你若有什麽心願,我一定盡力辦到。”
不光是顧海,滿桌子人都驚呆了。
顧海愣了好久,忽然大嚎一聲,朝自己臉上連抽了幾個耳光,臉上立馬出現通紅的指印子,泣不成聲,跪在裴岳腳邊,抱住裴岳的腳,不知口中說着些什麽。
不久,顧海升了內官監監丞,算個肥差。
吳珊耘從同伴口中聽說這些事,想到的卻并非是裴岳以德報怨如何君子,反而設身處地想起那顧海,滿宮人都知道他對最好的朋友下了黑手,即便得了個小官,恐怕日子也不好過。
吳珊耘邊想邊走回宮,從常碧蓉身邊走過也沒回神,常碧蓉轉頭看向這個小姑娘,開始都是好笑的,卻在吳珊耘把背影亮給她時,忽然産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忍不住駐足。
常碧蓉心裏冒出個很有趣的想法:或許可以準備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