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吳珊耘背鍋
皇後笑道:“罰吳珊耘半年俸祿。”
常碧蓉沒臉擡頭,自認敵不過皇後得勝的威勢,對不住無端受罰的吳珊耘,連旁人閃着獵奇精光的眼珠子都承受不住。她眼中什麽都沒有,強硬着脖子,昂首而出,但滿宮人都冷眼看出,她這是落荒而逃。
風雲多變,早先的小風是風雷前兆。
常碧蓉走出大殿,迎面撞上一片密密如針的細雨,她沒有停下,這不過是雨罷了,身後卻是慘敗的戰場,利口似劍,目光如刀,莫測的人心是刀劍上塗抹的□□,割她一刀,死不了,而後留着毒侵入骨血,把她心中的那點希望和自信奪走。
她這樣失望,原來心中那點小心思無處可藏,說什麽想得個了解,不過是心有奢望,自視過高。
裴岳追出,把她拉到檐下,勸道:“你怎如此沖動?他也有苦衷,有些事不好出面。”
常碧蓉一笑,說:“沒什麽,只是覺得自己太傻,不想再等下去了,現在蠻好,不用再等了。對了,還得感謝他,謝謝他救命之恩,謝謝他終于讓我明白自己是個什麽所在。”說罷,她推開裴岳,退入雨中,慢慢打開雙臂,承受冷雨欺淩,她美麗的臉龐上,有雨水順腮而下,她說:“裴岳,我一定要離開這裏。”
裴岳竟然覺得心痛,他不敢再看,扭頭也沖進雨中。
一聲驚雷,雨勢漸大。
裴岳一身濕透了,走進養心殿。
李和崇見狀眼中竟然有一絲恐懼閃過。
是後悔了嗎?
裴岳怕自己的話會沖口而出,深吸了一口氣,強壓着情緒,細細把事情說給李和崇聽。
“一開始點劉松審問,大約只是想就案審案,皇後也不清楚吳姍耘是是什麽人。劉松卻動了大杖,尚宮局典言莊永枝便去請了宮正司宮正喬萬春。那喬萬春對宮中女官檔案爛熟于心,皇後才警醒過來。”
李和崇問:“她還好麽?”
裴岳知他問常碧蓉,聽他這樣問也明白是不打算再追究此事,心頭怒起:怎會好,這是拿着性命來求你表個态,你卻輕飄飄擋開了。說愛得難以放手的是你,深情難改的是你,結果到要緊關頭,一句話順勢而上的事情,你卻縮頭了,把人家幹晾着。如今事情已經挑明,她常碧蓉便成了阖宮的笑話,怎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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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話裴岳不敢當面說。他只勸道:“聖上,既然您對她有意,太後也不再阻攔,您為何......”後面的措辭裴岳忍住了,他想問李和崇,難道他就不怕中宮不願意痛快接受這個說辭,硬要追究下去,甚至當場下令打死常碧蓉會怎麽樣?裴岳竟然真生出一些好奇,若中宮真的強硬下去,聖上終究會出面,還是繼續縮頭。
李和崇喏捏半晌,咬緊嘴唇未吐一詞。
裴岳心中着急,常碧蓉這一試探反而成就了皇後,從前不知底細不敢輕舉妄動,往後恐怕就多有試探之舉。常碧蓉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連帶吳姍耘,別說那個四品的許諾能否兌現,就連她的小命都得小心了。
畢竟聖上到底還是願意為常碧蓉回還,不好直接下手,常碧蓉的心腹吳姍耘,就成了突破口,而後拖出常碧蓉。
他忍不住想問:若是今日太後真回宮參禮,那是不是今日出面解圍的都不是他裴岳,而是太後身邊人?何至于如此回避?
但這些話到他嘴邊繞了一圈,忍住了,只提醒道:“她今後處境恐怕有變。”
李和崇垂眼仍不語。
裴岳急道:“聖上!”
李和崇說:“我會拼命保護她。”
裴岳無奈,不知這話分量幾何,他深知李和崇性子,知道再也撬不開他的嘴,無力地說:“陛下,人心經不起失望,失望多了,心腸硬了,就再難回轉了。”
李和崇說:“你去更衣吧,一身都濕透了,你從來身子弱,別受涼了。”
裴岳心底最恨李和崇這幅避左右而言他的手段,牙咬得暗響,憋着一腔怒火而去。
大雨中,喬萬春舉着傘躊躇,這時候出去肯定一身濕。
錢瑩上前來留她:“喬宮正,娘娘說雨大,留您吃飯,等雨小了再去。”
喬萬春擺擺手。
錢瑩拉住她,說:“多虧您,解開娘娘心結。”
“呵,也是陰差陽錯,沒想到那典言會來找我。可惜沒成事。”
錢瑩真心贊道:“娘娘很高興。多虧您随機應變。”
喬萬春有些得意,口中卻說:“這哪裏是我的功勞,是娘娘有福,正正巧巧撿到的就是她的花兒。只可惜......裴岳來了。”其實在喬萬春心裏,“只可惜”後面跟的本是若中宮打蛇上棍,不那麽快應承下來,再跟聖上拉鋸一番,恐怕有更好的結果。但到底不敢這樣明說,便轉了話頭提到裴岳。
提到裴岳,錢瑩沒再說話了,對喬萬春恭恭敬敬,直等到雨小,才客客氣氣把人送出。回頭跟皇後把二人對話一句一句皆複述一遍。
皇後聽完,大約因心中暢快難得話多,對錢瑩說:“喬萬春在怨我呢,怨我沒硬下去,趁機逼出聖上的底線。”她把剛摘下的護甲又帶上,邊看邊說:“事急則不圓。我進一步,聖上退一小步,一次退一點,比一次咬下一口多得多,也容易得多。再說,聖上這人,逼得太急,鬧不好會有其他變數。如今結果很好了,宮中人心眼都多,既然聖上只是這麽個态度,反正不會扶正她,往常的好日子還有她的嗎?”
她一扭頭,目光落到窗外的芭蕉上,說:“呀,雨停了呀!”
當時在場諸人,不論是常碧蓉、裴岳,還是皇後都太耀眼,無人留意到小小的吳姍耘。
吳珊耘親眼見到、親耳聽到這一切,沒再掙紮,她安靜下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有人給她松綁,她也沒反應,靜靜地回到自己的小窩,倒在床上,拼命地蜷縮成嬰兒。
一切都不可思議,常碧蓉親口承認放火,卻因為皇帝的一句話就沒事了,而什麽都沒做的她,無緣無故懲罰落到她頭上。
這些超出了她的認知,想不通。
她真切地感受到一個人在宮中的地位,不會因為謹小慎微,處處退讓而得到什麽。
重要的是你有多大能量,身後站着誰,結識了誰。
說到底所有的規則都是人定出來的,也可以為人所破。這個世界,是人與人的世界,所有的規則法度,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人所用的。
吳姍耘在心中推翻了這麽多年的聽來學來的行事準則,好像從破殼而出,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從前的自己活得渾渾噩噩,就在這一破的瞬間,她仿佛被現實擦亮了眼睛,從前模模糊糊的東西,清清楚楚地展現在她眼前。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常碧蓉,一個連皇後都反複掂量的六品掌正,一個連皇帝都為她開脫的女人,火燒交泰殿都什麽事都沒有!
而後是裴岳,一個平民子弟,竟然能代表皇帝,跟皇後對話。
在吳姍耘眼中,這些人仿佛都生活在高高的戲臺上,她只能仰着脖子張着嘴敢看。
既然常碧蓉和裴岳能讓皇後無能無力,讓皇帝開口編瞎話,那麽她呢?她能否借用他們的餘威,活的暢快點兒?把蜷縮着的拳腳伸展開一點兒?
吳姍耘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全身奔流,渾身熱血沸騰的狀态,在告訴她,她的這個念頭可行。
思想到了這裏,但多年的習慣一朝難改,吳姍耘躍躍欲試,但始終難以沖出舊習藩籬,只不過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一貫的行事風格有多保守,自己把自己牢牢用繩索捆住,還自己以為本分。
一日一日,吳姍耘的激情被痛恨代替,她痛恨自己竟然如此膽怯,明知越過去就是一番新天地,但裹足不前。
日漸消沉,焦慮。
吳姍耘無人傾訴求教。
因為常碧蓉自那日起,告假在家。
常碧蓉不敢跟爹娘明說,說了也沒用,徒勞二老擔驚受怕。便謊稱是親蠶禮結束給女官放的半月假。
她父母皆是老實巴交的人,對宮中事宜一竅不通,聽常碧蓉這樣說,便這樣信了。
常碧蓉在家中睡了兩日,也想了兩日。
第三日爹娘對她的忍耐到了極限,又開始反複念叨那個終極話題:相親。
常碧蓉默然良久,說:“若是有合适的男人,出身、功名也不甚在意。”只要能把她帶出宮就行,或許沒有什麽光環的男人,放棄得更少,反而能把她拉出泥沼。
想到自己竟有這樣一天,心中凄然。
“真的?”爹娘驚喜,竟然有那麽點兒“喜極而泣”的意思,不禁讓常碧蓉汗顏,想不到竟然令父母這樣憂心,又不禁覺得背上的壓力重了幾分。
沒想到風聲放出去,次日她就被親娘從被窩裏唠叨起床----還真有人替她牽線。
常碧蓉走前想起問爹娘這人的情況,她娘支支吾吾說了半天,也就說出來這人是個皮匠,一直沒成親。
常碧蓉本來就心思憊懶,懶得再問。
等到見了人----她又白來了一趟,這人年歲比她大了許多,而且面色枯槁,瘦的很,說話有氣無力,見到常碧蓉眼中的驚喜掩飾不住,小心翼翼地對答。
常碧蓉想走,但正好約在飯點,不好太直白,便勉強吃了一頓飯,最後她堅持會賬,跟這個皮匠擺擺手再無往來。
當晚回去,爹娘得知情形後卻不怎麽失望,反而反過來安慰她。搞得常碧蓉本來有些埋怨爹娘沒把情況摸清,也不好再說。
她娘說:“沒關系,還有一個,是你隔壁王嬸的一個遠方表親。”
常碧蓉聽着,也大約知道了對這一個,爹娘又是知之甚少,忍不住說:“你們不問清楚點兒嗎?”
她娘說:“這個你自己問呗。”
常碧蓉被噎得出了門。
這回她學乖了,約在早飯後,午飯前,前後不着的點兒。
她在街口等他,見一個年輕男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轉轉,東看西看。
常碧蓉估摸着就是這個人了,不禁又氣又好笑,這人是不認識字還是怎的,約在回春堂招牌下,回春堂三個燒餅大的字,看不見嗎?只得自己走上去,随意選了個茶館坐下聊。
不過是些尋常話頭,這人跟一夜沒睡醒的樣子,倒是有問必答,但實在敷衍得很。
問他平常幹什麽,他答看論語。
常碧蓉一腦子疑問,有些不耐煩了問:“你如今已經三十五,對今後有什麽打算嗎?”
這人茫然看了她一會兒。
常碧蓉只得解釋:“你是學徒,打算學成了開店嗎?在哪兒開呢?”
“我不開啊,就這樣學啊。”
常碧蓉以為自己沒聽清,又問:“一直當學徒?你以後怎生活?怎麽養家?”
“沒事啊,反正咱們是皇城腳下,官府還會讓我們餓死麽。再說,城外那些善人每日都會舍粥舍包子啊!”這人說得理所當然。
常碧蓉睜大眼,不敢置信,張口結舌看着對面的人,不知該笑還是該怒,忍了好久,才還算平靜地跟他道別。
她飛快地逃走,心道這個點兒真好,不用再忍者吃頓飯。但是委屈的眼淚不争氣落下來----這是她親爹娘給她介紹的人啊!不是別人,是親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