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誰的上上簽

吳姍耘把筷子一摔,嗔道:“大人!”

裴岳扶着桌子大笑不已。

福王府的人送來傷藥和一個致歉的禮包。

吳姍耘不接,對裴岳說:“我沒臉見人了,我不留這兒了,要我跟你一起走。”

裴岳忍着笑說:“那恐怕不成。福王妃說你沒養好傷,不讓你走。不然就是沒心裏存了芥蒂,沒原諒她們家福王。再說,我是回家,你跟着去做什麽?你去也不方便,我家中空房不多,恐怕住不下,侍衛還能住帳篷,你一個姑娘家,哪能受那罪。”

吳姍耘說:“只要不見福王府的人,你怎麽安排都成。太丢人了!啊~~~”

裴岳想了想,說:“我這一路過去,不甚太平,你在這裏住着,我還放心些。崆峒山就在平涼,你去拜拜佛。”

他瞟了眼吳珊耘腦袋上的包,說:“去跟菩薩商量商量,過日子要細水長流,好運也得慢慢來。你這包應該是吉兆----鴻運當頭。”

吳姍耘見沒法說動裴岳,忽然想到一事,問:“那孫宜侍一個五品女官,身後竟然跟了七八個人,我怎麽不記得宮中有這些人?不應該就一個六品、兩個七品女官跟着麽?”

裴岳說:“羨慕也沒用,宮中高品階女官多,威風還真比不過藩王府裏的女官。你若想,可以跟尚宮局申請,平調到王妃身邊做個惠侍,也是四品。”

吳姍耘驚喜竟然還有這種辦法,轉而想到,王妃跟前的女官肯定是心腹之人,她個半路出家塞過去,誰理睬她?

還是安安靜靜在尚宮局混着吧。

裴岳走後。吳姍耘足足養了七八日,腦門上的包才平,留了點兒紅印一直消不下去。

吳珊耘當初在家做女兒時難得出門,後來入了宮更難得自由,如今有了這好機會,要盡情暢快游山玩水。

等不得紅印消退便去爬崆峒山,戴了一頂碩大的帷帽,白紗齊耳,紅顏半露,反而增添了幾分別樣風情。

爬到半山腰,吳珊耘就後悔了,這帽子實在是個累贅,又熱,又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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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廟中,左右看沒人,只有菩薩低眉含笑。她心道菩薩什麽不知道,還有什麽好遮掩的,便把帽子去了。

同來的女吏十分活潑,挽住吳珊耘拉她到一邊,整面牆都是金身菩薩。

“大人難得來一次,這崆峒山的簽最靈,您求一個吧。”女吏說着把吳珊耘往佛前一推,說:“您按着自己的歲數數,數到第幾個菩薩,菩薩腳下的數就是簽數。”

吳珊耘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求簽法,誠心求了,再一個個數下來,得了三十號簽。女吏也湊熱鬧,得了六十號簽。

取了簽,走到解簽臺子前,解簽的和尚沒擡頭,問:“求什麽呀?”

“姻緣。”女吏答到。

和尚聞言,擡頭看了女吏一眼,低頭去看簽文。

吳珊耘卻被和尚這一面吸引住了:這和尚生真是個耀眼的人物,皮膚又白又細,兩道眉毛是劍眉,眉眼間一派明朗之色,真個好英氣!

解簽的和尚說:“上上簽,心想事成。”

吳姍耘先入為主就認為這和尚的相貌不似個得道高僧,聽他這兩句大白話,越發懷疑他的解簽水平,想縮頭,卻被熱情地女吏一把奪過簽文,塞到和尚面前。

“還有這個!”女吏得了好彩頭,格外興奮。

和尚問:“求什麽?”

吳姍耘其實心中沒個定準,想問問何時能順心随意,暢快稱意,顯然沒這個選項,問事業越發不好當着這小喇叭似的女吏問,只得一咬牙,也說:“姻緣。”

和尚聞言看她一眼,掃了下簽文,又擡頭看着她,神情不似方才對女吏那般随意,有幾分誠懇地說:“以往的一切不好的都将過去了,好的就要來了。”

吳姍耘聞言一怔,這一路走來,都說道她是本朝最年輕的四品司言,既恭維又羨慕,誰知她心中苦楚,如今被和尚一語點中心事,心情大好,對他連連道謝。

和尚已經轉頭去應付旁人,對另一個小姑娘說:“中上簽......”

吳姍耘抱着這支簽,高興了好一會兒,下到山腳才想起來,這和尚對女吏和小姑娘都清清楚楚說了“上上簽”、“中上簽”,莫非是自己的這支并非好簽,才有那一番寬慰的神情?

想到這裏吳姍耘的歡喜散了一半,轉念鼓勵自己到底是苦盡甘來。

一路上暗自琢磨簽文,似懂非懂,似喜還憂,攪擾的自己反而不如來時心定,便生出重上崆峒山,找那和尚問個明白的念頭。掐指一算,明日即是裴岳歸期,計劃只得作罷。

等車馬到達王府,有侍衛等在門口,給吳姍耘傳話,說:“裴大人歸期有變,恐将推遲三日。”

吳姍耘呵呵一笑,倒是求仁得仁,還真能重上崆峒山了。

女吏湊趣道:“裴大人回到家中,樂不思蜀了。”

吳姍耘問:“裴大人可說什麽事了嗎?沒出什麽旁的事情吧?”

侍衛說:“沒什麽事,就是在縣裏留了兩日。”

吳姍耘深感這侍衛會說話,留了兩日四個字含義頗豐,這一路上被留了X日的情況頗多,大多是主人太熱情,不勝酒力的裴大人被灌醉,次日起不來。

吳姍耘所料不錯,裴岳這時候腦子還疼得厲害,坐在馬車上苦苦地想:不知是家鄉酒烈,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以往還能喝些,昨夜竟然被撩翻了,也怪他太好說話,父母官兒面前舍不下面子。

他第六次挑開車簾,四下亂看,周遭的風物似乎有那麽點兒印象,又似乎都差不多。離開時他太小,這條路又已走過了十年,怎會還記得。

裴岳問:“帳篷帶齊了嗎?”

他此次帶了個小猴兒崽子出來,叫尤五六,外號“油葫蘆”,油葫蘆笑師父:“師父,您怎回家變得啰嗦了。都帶齊了,就是您想嘗嘗露宿的滋味兒,都夠。”

裴岳瞪他一眼,威不起來,放下簾子,獨坐車中暗自激動。

向導喊道:“前頭就是裴家村。”

裴岳探出頭來,說:“停,停。”油葫蘆把他扶下車,裴岳放眼找記憶中的景物,忽然眼睛一亮,朝一個土臺走過去,口中道:“這裏我認得,從這土臺上望去,最近的就是我們家的草房.....”

話音卻掐斷了。

映入衆人眼簾的,是一座占地寬闊的院落,青磚黑瓦,十分氣派。

裴岳眨了眨眼。

向導指着那大院子說:“大人,那就是裴宅,哦,就是大人家的宅子。”

裴岳目瞪口呆看着村口烏泱泱一片人潮----這是全村老少都出來迎接他了嗎?

裴岳眼眶有些發熱,他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爹爹和兄弟,打頭的一人撲上來,抱住他:“兒啊!八碗啊!”

裴岳記憶中爹瘦得跟條韭菜一樣,這人揚起臉,滿臉涕淚,裴岳這才依稀從這張圓胖的臉上找出爹的樣子,感慨萬千地反抱住爹爹,而後被衆人擁入祠堂。

裴岳連醉了兩日,精神不濟,熬過祠堂一關,終于回到家中,無奈好些鄉親并不散去,圍着裴岳看。

裴父早有準備,另在屋外開了流水席。

不斷有人上前來叩頭敬酒,裴岳腦袋裏一根筋一抽一抽地疼,胃裏用東西上湧,捂住嘴找痰盂,卻見衆人領會他的意思,全停下四處找痰盂,即便是不明白的,也學着其他人彎腰四處瞄,做出勤勉的樣子。還是他大哥身手敏捷地撈起桌子地下的痰盂,笑捧到裴岳面前,接着。

裴岳忙站起來,奪過大哥手中的痰盂,跑出門外,大吐起來。

“割了小雞兒,會跟女人一樣懷孩子了吐......”一個清脆的童音問道。

裴岳心中咯噔一下。

早有人把這孩子的嘴捂住,邊扯走邊打。

等裴岳緩過來,才發現全部的人都站了起來,遙遙地望着他,臉上堆着關切、無措、讨好和畏懼。

裴岳的激動瞬間就平息了,他看着滿屋子拘謹讨好的人,一句話就能讓他們滿屋子找痰盂,心中滋味難言。

也明白過來,這家中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他成了這個家的靠山,他不用存在在這裏,或許存不存在都不要緊,只要他的名聲有用,就能親熱地挂在父兄的口中,成為他們親愛的一員,但其實親愛只能是遙遠的。

裴岳恍然領會到李和崇立在後宮中的滋味,其實不怎麽好受,他無奈擺手,只得又重回席間落座。

裴岳聽自己父親口中“如今好了,好了。”不知是說家好了,還是說他回來好了,希望不是說他如今出人頭地好了。

裴岳連喝三杯,心中苦悶随着酒氣翻起來,辛酸眼辣。

父親殷勤地端着酒壺看着。

裴岳如今已經不好把心中苦楚說出口,只得借酒笑着,笑出淚來。

裴父扶着裴岳坐下,笑道:“八--五兒啊,知道您回來,今兒特地請了縣裏最好的戲班子,記得你小時候最稀罕這個了。”

裴岳點頭,看戲是童年時最大的樂趣,但如今再看不過勝在野趣,含笑望着。

他留意到,戲演到要緊處,父親大笑時觑了他一眼,見他沒笑,便尴尴尬尬地收了笑。下次喝彩越發賣力,仍然留意着他,裴岳湊趣一笑,父親便越發高聲滿意。

可裴岳真笑不出來,喝不出彩,心中索然無味,只得借口酒醉提前離場,他離開的時候,正好踩着個高潮,身後家人齊聲喝彩,忘情投入十分熱烈,全然不似他在場時的心不在焉、小心翼翼。

他繼續往前走,把這滿堂彩甩在身後。

回到房中,躺在床上。裴岳想:這是怎麽了?他錯過了什麽?

十年時間,讓他再也融不進去,不再跟他們同樂同悲,不再是家人。

身下不是當年的稻草床,沒有了記憶中的草香味,裴岳本來十分疲乏,翻來覆去卻難以入睡。

他趁着夜色摸出來,立在一個小山包上看景。六弟追上山來,停在離裴岳五六步遠的地方,堆笑陪着。

裴岳看了看這幾步遠的距離,揚聲問:“娘死時,說了什麽?”

六弟笑着喏嗫:“也沒說什麽。”機靈勁一閃,改口道:“就說,就說最想你的,想你出息做大官了,回來光宗耀祖。”

裴岳一笑,母親死時他仍在直殿監,而且母親生前最愛的是幺兒----六弟。

小時候給了裴岳錢去買粑粑,裴岳忍不住,路上把粑粑表面一層風幹的都揭下來吃了,回去被母親一頓好打。連隔壁王媽媽都看不過去,說:“八碗不是你的兒啊,老六吃得他就吃不得?”母親才收了手。

裴岳深吸一口氣,指着院牆外更大的一處宅院問:“那是誰家?”

六弟答道:“顧海啊!他家比我們家還修得大!”

裴月哦了一聲,再問:“我記得那邊後山上有個寺廟。”

“早拆了,顧家出錢,把山都推平了。哎,爹太老實,說得罪不得神靈,哪能為了人住的房子讓菩薩搬家,這不,便宜顧家了,讓個外姓占了先。”

“那寺廟裏的人呢?”

“人?哦,挂單的和尚,誰曉得,和尚不是這家廟竄到那家廟麽,反正餓不死。”六弟答。

“我記得當年還有俗家借住在寺中。”

六弟茫然不知。

“還有兩個......”裴岳忽然記起來,都是他跑出去找多子多福兩兄弟玩,從未見他們下山,六弟不認得他們也正常,隔壁有個叫板兒的小夥伴倒是經常碰頭,又問:“六表叔家的板兒還在村裏麽?”

“墳頭草都這麽深了。”六弟比劃着,說,“一家人得了時疫,都死了。”

一陣涼風吹到裴岳後背上,讓他忍不住扭頭回看了一眼。

六弟吐了口唾沫,說:“五哥,我說你也忒不管家,人家顧老三還沒你官兒大呢,拉扯了家裏多少人出去做官,你怎就想着自己好呢?也拉把兄弟呀!”

裴岳笑道:“多少人?”

六弟還真掰着指頭數起來。

裴岳無奈搖頭,往前走了,剛在房中坐下來,又被裴父神神秘秘拉到書房,從屏風後頭拽出一個小家夥。

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一點兒也不怕人,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裴父吞吞吐吐地說:“這是你六弟的幺兒,您如今出息了,也帶帶家中子孫,好有個長遠。這小子年歲小,人機靈,也不怕事。找算命的算過,說是富貴命。你若是方便,就帶去京城,好好教着。”他忽然想起來,聲音略高了些,急切道:“不,不是做太監,他是你六弟的根。”

裴父察覺到失言,讷讷補救道:“你那是沒法子,被逼無奈。如今情況大不一樣了。”

裴岳臉上的笑僵住,一口氣憋着好半天才吐出來,又笑了,若是有熟悉他的人會發現,這笑才是裴公公在宮中的笑容,彎彎的眉眼,看着和善,卻沒有人敢直視。

路上。

裴岳回望,記憶中屋頂上冒着炊煙的小茅屋沒有了,一座氣派的院落取而代之,但已不是他的家。

裴岳轉身登轎,再好的轎子也會搖晃,他童年的往事被搖落一路。

尋找回憶是最愚蠢的事,找得連歸根之處也沒有了。

裴岳掀開轎簾,眼前的風貌似曾相識,他貪看了許久,默默地想,以後錢回來,人就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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