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福王的繡球

北地的節氣來得晚,六月竟是一派初夏的景象,山明水秀,草木青翠。

福王府的圍場中用紅綢圍出一塊空地,衣着鮮豔的少男少女們在場中歡笑不斷,給這片貧瘠的邊疆之地,帶來了幾分亮色。

吳姍耘早早就動身,出門覺得冷,又折返回去加衣服,到得便有些晚,別說蹴鞠和射箭,就是重頭戲馬球都已經開始了。

福王妃翹首望着場中,指着一個穿棗紅騎裝的婦人說:“太王妃進了兩個球了!”

吳姍耘循聲望去,正看見太王妃進球後揮舞球杆,策馬飛馳,真不敢相信這是個年過四旬的婦人,比他們這些看球的年輕人都要飛揚暢快。

福王妃顯然對自己婆婆崇拜得很,跟着激動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吳姍耘,忙道:“哎呀,吳司言何時到的,瞧我只顧看球了,來來,給司言安排了頂好的位置。”

吳姍耘剛準備張口言謝,被一聲排山倒海的歡呼聲蓋過去。

原來是年輕又英俊的福王下場了,引得衆人歡呼,以福王妃為首,一衆花枝招展的貴婦小姐忍不住都湧向圍欄邊,好看福王看得更清楚,也好讓福王看他們看得更清楚。

要知道福王殿下今年才二十四,生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傥。

吳姍耘受不了小姐們澎湃的激情,從人群中扯出一個小侍女,讓她領着找到自己的座位。

的确是個好位置,這幅邊關春夏行樂圖盡收眼底。

其實吳姍耘不大看得懂這些,一些人追着個球打來打去有什麽意思?但她不好表露,到底是京城來的女官,不為她自己,也得為京城女官這個群體撐撐場面。

瓜子兒磕了一半,吳姍耘意興闌珊,讓侍女去拿些水果來,壓壓口幹。

自己走出幾步,靠在圍欄上,放眼遠望,遠處是一片無邊的草場,枯黃的底色上有幾處鋪上了翠綠,如同一匹美麗的花錦緞,更遠處是連綿的山脈,在寬廣的藍天下溫柔起伏。

吳姍耘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把自己的心緒和四肢也舒展開。

觀衆忽然整齊地發出一聲可惜的長嘆,隔壁席位的幾個小姑娘可惜得格外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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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姍耘側耳聽見一個小姑娘說:“到底不是親生的,要是我娘,肯定讓我進了。”

吳姍耘感覺被噎了下,好奇這口無遮攔的小姑娘長得什麽樣,可被厚重的幔帳擋住了。

其他幾個小姑娘趕緊說:“你最好再說大聲點兒,讓福王和太王妃都聽見才好。”

“口無遮攔”哼了一聲,說:“本來就是,我怕什麽?”

可口氣明顯很心虛,很怕。

“太王妃這麽漂亮,馬球打得這麽好,可惜沒子嗣,看來老天還是挺公平的,給人什麽,就必然會拿走什麽。”另一個故作老成的姑娘接過話題。

這話讓吳姍耘哭笑不得,體會到自己雖然年輕,但與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相比,還是有了思想鴻溝。

“再漂亮家世再好有什麽用,還不是套不住她男人想心。老福王愛上了一個為他治病的野郎中,先帝登基後,老福王眼看爹爹的江山被堂兄占了,沒法再奪回來,便弄了個金蟬脫殼的計策,跟那郎中私奔了,去過神仙日子去了。”

這話題太勁爆,引得小姑娘們都從馬球賽場上分心過來,七嘴八舌發問:“是嗎?”“真的?”

吳姍耘聽得直搖頭,果然邊關之地風氣開化,這種在京城嚴防死守的宮闱秘聞竟然能在這樣的青天白日下流傳。

她不動聲色退到桌邊,靜靜坐下,認真聽----這可比馬球有意思多了。

“這麽說起來,肅宗的兩個兒子都是情種啊!那景王不也是沖冠一怒為紅顏,抗旨悔婚,娶了景王妃。最後景王病死,景王妃***追随景王而去了。好感人的愛情啊!”

吳姍耘聽到五六聲感嘆此起彼伏,心中腹诽:小丫頭片子們知道什麽?

肅宗從哥哥仁宗手上得了皇位,卻被仁宗的太子也就是先帝奪了去,那種形勢下,先帝怎會容得下肅宗的兒子,什麽病死、私奔,統統都是政治的犧牲品。瞧,愛來愛去把江山愛沒了吧。

“可惜景王和景王妃也沒有子嗣,老福王好歹還有個過繼的福王延續了爵位。愛,情深不壽。”又是那故作老成的總結煞尾。

吳姍耘越聽越不對,這些小丫頭政治立場不對啊,聽着怎滴還同情起造反的景王來了?

他們的話都是從長輩處聽來的,莫非遠離京畿,邊疆兒女是站在景王福王一邊的?

吳姍耘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繼續偷聽。

“其實先帝也有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啊!今上不就是他心愛的女人所生,流落民間,最後被尋回來的嗎?”

一個姑娘嗤笑一聲,說:“你這消息也就蒙蒙平頭老百姓。”

吳珊耘聽出這聲音發自“口無遮攔”,心中好奇,這小丫頭還知道些什麽傳聞。

“就你厲害,就你是官家小姐……”有脾氣暴躁的姑娘開始反擊,話到半截,被人拉住。

其實這邊城之地,哪有那麽多高門大戶,除了福王一家子是正緊皇親,其它大多也就是當地地方官的家眷。聽口氣這“口無遮攔”家中有些背景淵源。

“對啊,我本來就是官家小姐,祖母外祖母都是進過宮、有封號的。”“口無遮攔”很嚣張。

場面冷了片刻。

“口無遮攔”才繼續:“什麽野郎中!老福王的愛人,就是先帝的貴妃!”

這句話一甩出來,不光那些沒見識的小丫頭,就連這邊吳珊耘都被震住了。

“那不是兩兄弟争女人?”脾氣暴躁的小丫頭話鋒一轉,說:“啊,這個女人好幸福啊,這麽厲害的兩個男人争她。”

引得一片羨慕之聲。

吳珊耘險些吐血,重點不在這裏好不好!

“對啊,這麽算起來,皇家男人倒都是些癡情之人......”

“而且都生得極好!”

“你見過?”

“看福王就知道了啊!他可是正經宗室子弟。”

“啊啊啊啊......”

接下來就是一串少女春情激蕩的尖叫聲。

叫得吳姍耘一張老臉都忍不住紅了,聽他們的話題已經重返正途,沒有再坐下去的必要,起身,打算再看看遠山天穹,便打道回府。

一陣風吹過,把隔斷的幔帳吹落一小塊,正好擋在吳姍耘面前。

吳姍耘伸手擋開,幔帳掀開的瞬間,一個飛快旋轉的黑影朝她面門飛過來,她手裏正托着幔帳,躲閃不及,只來得及喊一聲“啊!”便被砸中面門,仰倒在地。

耳邊有人說:“球砸中人了嗎?砸中了?她怎麽不閃?”

又有人說:“閃什麽?這可是福王殿下擊的球!福王殿下最寵的那個姜側妃不就是被馬球砸出來的嗎?”

“啊!苦肉計!好詭詐!”

吳姍耘險些吐血。

她腦門上十分端正地被砸出一塊紅色的圓形傷痕,不一會兒,在傷痕處長出一個大包。

場中暫停了片刻,福王妃不知何時已等在場邊,替換上場。

重新開球。

吳姍耘本想走,被砸得眼冒金星,便又坐回去歇歇。卻見一行人頗有氣勢地魚貫而入,立在兩旁。

“呀,姜側妃跟前的孫宜侍來了。”“口無遮攔”到底見多識廣,給吳姍耘解了惑。

吳姍耘前日去拜見太王妃與福王妃,未曾見過福王的多位側妃,自然也不認得伺候側妃的女官。

“孫宜侍怎麽了?”旁邊有姑娘還在問。

其實吳姍耘也很納悶。

“閉嘴!”小姑娘們立馬靜悄悄了。

吳姍耘估摸這孫宜侍恐怕有些威勢,竟惹得閨中小姐噤聲。

她擡頭望去,最後從門口頗有氣勢地走進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官,長得略有特色,眉毛不知是自然長的,還是特地畫的,跟發怒似的又細又長的吊稍眉。

這應該就是姑娘們口中的孫宜侍了。

一看這面相,吳珊耘心裏頭就咯噔一下,這女人怕是那種無事都能起三層浪的人。

孫宜侍下巴擡得高高的,看了吳姍耘一眼,竟然嗤笑一聲。

吳姍耘納悶了,你家主子砸了我一球,你不應該來賠禮麽,這是個什麽意思?

她本就惱火,振作幾分精神,問:“你是何人?”

孫宜侍聽吳姍耘這一問,竟然十分精怪地“喲”了一長聲,說:“那你要見何人啊?殿下麽?”

果然,神情舉止被吳珊耘相準了。

吳姍耘張口要辯白。

有人打斷:“那當然了,這滿場人,殿下的球不砸誰,偏偏砸着她,還正巧砸面門上,這讓人心疼的,不見殿下怎好哭訴,怎好施展手段。”

吳姍耘目瞪口呆,她也想問,怎麽滿場都是人就砸她?合着還是她預謀的,還是她的錯?吳姍耘火氣也上來了,開口道:“你......”

又被人打斷:“也難怪,殿下如此好人物,誰家姑娘不眼熱,就這些手段誰還看不清?”

吳珊耘瞠目結舌,竟然還有可以這樣蠻橫。

孫宜侍說:“得了,到底傷了,給幾兩銀子好好養傷吧。”

說着還真有人抛出幾塊碎銀來。

吳姍耘一句話插不上,氣得快冒煙了。她擡頭點了一圈數,包括這孫宜侍,一共九個人,還捧着茶壺、瓜果,這是要長久作戰的計劃呀。

她自忖口舌不利,舌戰群雄只會完敗。一時又想不出什麽硬氣的話,只怕自己越跟他們攪纏,越吃虧。

對面見她沒反應,更道:“怎麽,不走?在大人跟前也不行禮,知不知道規矩,小門小戶!”

吳姍耘聞言,頓時找到反擊點,冷笑一聲,反而鎮定下來,放柔了聲音說:“宜侍,宜侍是個什麽?”

先前說話的人答道:“哼,沒見識,宜侍可是朝廷五品女官。”

吳珊耘斜斜看了他們一眼,說:“好巧诶,我也是女官,在尚宮局司言司當差,沒記錯的話是四品,比宜侍高那麽一點點。”

還不等諸人反應,伺候吳珊耘的小丫鬟捧着一碟棗子挑簾進來,說:“司言大人,奴婢找了一圈,鮮果子俏得很,本就有定數,已沒有了,奴婢只找到這個。”

小丫鬟轉眼看其他幾人,對孫宜侍行禮,又見身後丫鬟中有個人手中捧着一碟梨,笑道:“有勞孫宜侍親自來送。”又對吳珊耘說:“大人,這是我們姜側妃身邊的孫宜侍。”

孫宜侍臉上神色很難模仿,像見了鬼又像中了豪獎。

吳珊耘淡淡道:“嗯,見過了,方式頗有新意。”

孫宜侍頓時臉色白了,僵在原地。她身後幾個丫鬟卻機靈的很,噗通噗通全都跪倒。

端盤子的動作太快,瓜果滾了滿地。

一只脆梨滾到吳珊耘腳下。

竟被孫宜侍撲過來,一把撈在懷裏,雙手捧着送到吳珊耘眼前,她為顯誠懇聲音提高了些:“下官特來給大人送些鮮果,請大人笑納。”

吳姍耘本就想讓對方服軟即可,竟見孫宜侍年紀比她大了一截,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對着她滿臉尴尬的谄笑,心中不忍。

若按規矩,孫宜侍這算是以下犯上,輕則小杖二十。看孫宜侍已經服軟,吳姍耘心裏便把這話頭壓住沒提。

她這一愣正,孫宜侍更慌了,趕緊大嗓門喊道:“吳司言被馬球砸了,快快快請大夫,快拿冰塊,臉上可不能留疤!”

吳姍耘覺得周圍很是靜了片刻。

然後滿屋子丫鬟婆子爬起來團團轉,拿了不知什麽往她臉上怼。

吳珊耘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等她出去的時候,滿耳朵都是“京裏來的吳司言被球砸臉了。”

“吳司言被馬球砸破相了。”

“吳司言沒臉見人了。”

吳珊耘心中吐血,也只能貌似潇灑任流言散去。

她鑽上馬車,不着痕跡回頭望了一眼。

孫宜侍正把彎的低低的腰直起,朝馬車方向啐了一口,口中開合似乎在念什麽,看她神情絕不是什麽好話。

這一幕落在吳珊耘眼中,當初心中那點不忍成了諷刺,轉念想到:若是自己落在孫宜侍這樣的人手中,他們可會不忍?

裴岳聽了她的問題,覺得很可笑地笑了,掃了眼她腦門上的包,說:“你這不虧,不僅略有心得,看球還能帶回半個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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