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李和崇的第二條命
李和崇獨自一人在宮中游蕩, 從乾清門到景和門, 最後停在承乾門外,他仰頭望着門上的匾額, 癡了好一會兒,這大概是冥冥中的天意, 大約他內心深處只有這裏是歸宿。
李和崇推門進去,繞過照壁, 一樹如雪的梨花撞入眼中,春日的承乾宮與那時夜雪時見到的大不相同,一陣熏風吹過,潔白的花瓣零落飄散, 跟他夢中的某些景象重合。
他在院子中慢慢地看, 慢慢地找, 一間間房屋, 一磚一瓦,其實他生在宮外, 未在承乾宮中生活過, 但血脈中莫名的情感讓他對這裏有格外的親切。
院中的石凳或許是母親坐過的, 窗前的書桌或許留下父親揮灑潑墨的風姿,那妝臺定然是母親每日對鏡梳妝的地方, 他一點點地找尋, 最後站在一根畫滿了彩畫的橫梁下。
這橫梁就在門邊,架着一根柱子和門框,其實李和崇對宮中各個事物的叫法一直不大懂, 也鬧不明白為什麽把簡單的事情弄得這麽複雜,反正就是這麽一根短短的橫梁吧,長度正好,高度也正好。
李和崇搬了一只春凳,踩上去,解下自己的腰帶,把一頭扔到梁上去,落下來,和手裏的這頭系成一個扣,很平靜地把頭伸了進去。
套子有點兒長,他稍稍屈膝,正好讓它挂在自己脖子上,而後蹬開了凳子。
之所以選擇這種死法,是因為李和崇覺得不會弄得到處是血污,也不會太疼,可片刻後他發現自己想錯了,其實真TM疼,還有窒息的感覺,很痛苦,這樣想來不如喝□□來得痛快。
痛苦的過程中,他眼前飛快地閃過自己的這一生,兒時的笑聲又多快樂,而後的歲月便有多痛苦。他看見還是孩童的自己,正睡在草席上,夢中含笑,不知危險降臨,一個黑影罩住他,一雙恐怖的大手伸向年幼的他。
李和崇這時候都在想出聲示警,卻被腰帶卡住脖子,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
這孩子忽而驚醒,睜眼看見來人,卻笑了,笑到一半抱着身體蜷縮起來,喊疼。
當時的自己太年幼,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自己身上出現了幾個青紫的手印,碰不得,一碰就疼得撕心裂肺。
直到等他長成人的某個夜裏,李和崇驚醒,塵封的記憶經過數十年,終于露出峥嵘本色,他才明白那一晚經歷了什麽,斷送了什麽。
這麽些年來,他一直無子,這一刻,他才察覺這兩件事背後的關系,深刻的恐懼頓時将他吞沒。
太醫晦澀的眼神,太後隐晦的話音,都讓他害怕絕望,他一直逃避着這個真相,可心中早已被恐懼占據。
皇太子的降臨像黑夜中的一點光亮,李和崇以為這是命運在給他希望,卻發現原來是命運在跟他開個玩笑。
果然,他的血脈在那一晚就已經斷絕。
即便僥幸生下孩子,長成人也是奢望,畢竟孩子的父親都是短命鬼。
一切就這樣吧,終于結束了。
李和崇只能帶着心中的不甘離去,不管是痛苦還是歡愉,是留戀還是憤恨,終究走完了,他竟松了一口氣。
只是回顧這短短的一生,他活的很不痛快,若是來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肆無忌憚地活一回。
李和崇閉上眼,身體發飄,而後種種地摔在地上,他從窒息的邊緣緩過氣,劇烈地咳嗽起來,把脖子上的腰帶扯出來一看,這倒黴催的尚功局----竟然從線縫處裂開了。
他躺在地上,西仰八叉,穹頂的花紋讓他眼暈。
想死都這麽難,自己這輩子真是夠了,做什麽都如此坎坷。
李和崇想笑,忽而轉念:這或許是老天爺的某種暗示,諸如天不亡我之類。
他想到了臨死前最後的那個念頭。
幾片白色的花瓣随風潛入,像翩然的蝴蝶,飄落在他眼前。
李和崇忽然醒悟:他的将來已經黯淡,羁絆之情也已斬斷,他這個坐擁江山、手中握着千萬人性命的皇帝,為什麽不能活得為所欲為?為什麽會活得這樣膽怯猥瑣?為什麽要做一個好人?一個好君主?他什麽都沒有了啊!他為什麽不能做一個暴君、一個昏君,只讓自己痛快地活一場?
為什麽他們在陽光底下活得自在快活,而他就注定在黑暗中茍延殘喘呢?他看不得這些人的笑臉,他要讓他們陪着他下地獄。
這個念頭一出現,霎時間飛沙走石,在他腦中掀起一陣飓風。
李和崇忽然笑起來,大笑起來,張開雙臂,展開胸膛,讓笑聲從胸腔中張狂地爆發出來。
從哪裏開始呢?
常碧蓉,這是李和崇想到的第一個名字,熟悉的情緒如潮漲險些将他淹沒,李和崇趕緊閉上眼,告誡自己,既然想要,那就去搶!
他從地上躍起,突然站起,讓眼前發黑,他扶着柱子,這才察覺脖子上劇烈的疼痛----下回一定要選個痛快些的死法,死得好不好看這種考量太坑人,痛快最重要。
姜叁正滿皇宮找皇帝。
李和崇讓他們所有人都跪着,不許跟着他,姜叁不敢抗旨,可想着想着琢磨出不對勁兒來,若是皇帝受不住打擊,出了什麽三長兩短,抗旨不過是死,若是皇帝有個好歹,那恐怕就是淩遲都不足惜。
姜叁循着跪倒在地的內侍宮人,一路找過來,在日精門跟李和崇撞了個滿懷。
“那個不長眼的......唉喲喂!陛下!可找着您了,您,這這.......”姜叁一句話語氣變了三變,一波三折,被李和崇粗暴地打斷。
“給我備馬,點上一隊錦衣衛随我出宮。”李和崇說。
姜叁看着他腰帶沒了,頭發散亂,脖子上紅痕觸目驚心,眼中迸發出與從前的陛下截然不同的光芒,有些灼眼,姜叁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莫不是瘋了吧。”
李和崇忽而站住,問:“常碧蓉家在哪兒?”
把姜叁問得一愣,他答不上來,說:“尚宮局檔案裏有。”
“那還等什麽?快去找來,馬和錦衣衛都快。”李和崇說了兩句話,嗓子很疼,意識到恐怕這會兒不是去搶人的最佳時機,便朝養心殿方向去,補充道:“禦醫也叫來。”
李和崇說這番話的時候,并不冷靜,腦子仍處在上吊過後的狀态,沒考慮這話會被人聽去。
方直得到消息,飛快地跑回直殿監,找到裴岳。
“自殺?”裴岳問,“他問常碧蓉的家?”
方直點頭,說:“才剛陛下在日精門那兒說的,小結巴親耳聽見的,他今日正當值,就在日精門那塊兒,張掌司那兒能看到當值安排。”
裴岳掐指一算,離常碧蓉楊彥定下離京的日子還有三日,若李和崇真下了決心要用強,誰又能怎麽樣?他到底是皇帝,扯下遮羞布,不要名聲,世人除了罵,卻毫無辦法。
必須要阻止李和崇。
裴岳對方直說:“你速去找楊彥,跟他說,讓他連夜帶着常碧蓉出京,越快越好,越少人知道越好,不妨告訴他,皇帝大約反悔了。”
方直點頭,問:“我就這麽去嗎?大人不給些信物書信?”
裴岳把自己的私印蓋在方直手心,讓他握住去找楊彥。
去了大約兩個時辰,方直回來,神色不好,說:“不行,城門關了。楊将軍去了三個城門,都關着的,說是聖上才下旨關的,沒有聖旨不得開門。”
裴岳沒料到李和崇竟會有這樣的膽魄和決心,蹙眉想了會兒,城門已閉,西宮的路也斷了。
他朝書桌一直,對方直說:“給我研墨。”他自己将兩只袖子卷起,從抽屜裏翻出一個帶鎖的小匣子,打開匣子,裏面是一張很普通紙。
方直伸頭細看,趁裴岳去筆架上拿筆的時候才看清,普通的紙上有一方小印,心中疑惑,這有什麽好鎖起來的。
裴岳寫得很慢,一筆一劃,邊寫邊想,短短十來個字,花了半炷香的功夫。
他把信仔細折好,交給方直,說:“勞煩你再跑一趟,這個一定一定要親手交到楊彥手中,記住,不見到他本人,不要拿出這封信。明白了嗎?”
方直點頭,去送信。
留下裴岳一人在房中,他在窗邊坐了片刻,又起身走到門邊,再回到書桌前坐下,如此反複,直等到方直回來,拉住方直問:“怎麽樣?”
“送到了,楊将軍說大恩不言謝,此恩永記在心。”方直道。
裴岳這才一口氣送下來。
方直問:“大人,那信上寫的什麽?楊将軍又吃驚又高興。”
裴岳一笑,說:“沒什麽,不過是一封開城門的旨意。”
“旨意?”方直大驚:“那,那個紙上,原來那個印章,那個......”
裴岳說:“你只說不知道,這件事誰都不要告訴,張掌司都不要告訴,只有你我知道,明白嗎?”
見方直仍在震驚中,裴岳溫言道:“你本就是宮內宮外跑的,這節骨眼也沒人會特意盯你,你不會有事的。”
方直問:“那大人你呢?陛下要找的人,您放跑了,陛下若是知道了,會殺了你的!”
裴岳說:“殺人也是需要膽量和勇氣的,尤其是殺人後的壓力,他沒這個擔當。他即便想殺我,也會用個迂回的法子代替。他不會殺我。”
裴岳又問:“楊夫人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沒,我沒見到她。”方直答。
“你沒看見他們出城門?”裴岳問。
方直說:“時辰不早了,我怕宮門關了,把信給了楊将軍就回來了。”
裴岳張口結舌,望着方直,無奈地扶額笑嘆一聲。他擡頭一望,暮色已濃,星辰燦爛,宮門已關,想出去只有翻牆了,可惜他沒這個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