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裴岳之死
裴岳推開門, 被立在門外的李和崇吓了一跳, 本能地回頭去看常碧蓉。
李和崇順着他的目光,看見常碧蓉正躺在裴岳的床上, 頓時勃然大怒,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和力量, 一把揪住裴岳,揮拳要打, 裴岳側臉要躲,露出光潔的下颌,李和崇這才反應過來,裴岳不是個男人。
李和崇放下拳頭, 狠狠把裴岳推搡開, 裴岳被推得倒退幾步, 絆倒春凳, 摔在地上。
李和崇撲到床邊,在常碧蓉耳邊喊了幾聲, 沒有反應, 頓時又轉臉問裴岳:“她怎麽了?”
裴岳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 邊撣衣裳邊說:“喝了酒。”
李和崇看向他,發覺裴岳竟然笑了一下, 笑容中的嘲諷和輕蔑刺痛了他的心, 他問:“你笑什麽?你笑我?”
裴岳将嘴角的笑意扯得越發明顯,像是與李和崇作對,嘲笑之意毫不遮掩。
李和崇上前一拳揍在他臉上, 又把他打趴下。
裴岳清瘦,扶着凳子爬到半截,手一滑又摔下去。
他這副狼狽的樣子,讓李和崇滿意。
李和崇想起在門外聽見的話,不禁冷笑一聲,站起身靠近他,居高臨下地說:“你倒是背叛我背叛得很徹底。我對你不薄,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明知道我要留下她,你卻‘總還是希望你和楊彥在一起?’我念在當年的情分,留你一條命,不是讓你來跟我作對的。”
裴岳把摔皺的衣角拉的大致撫平了,沒有擡頭,只将一雙眼睛挑起,看向李和崇,這是個極其陰狠的表情。他一笑,說:“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麽嗎?是當年捉魚的時候沒把你推到水裏淹死。”
李和崇不敢置信。
裴岳逼上前,一字一字地說:“若是沒有你,我養在父母膝下,左右有兄弟幫襯,能找個持家的婆娘,生幾個小崽子,過得不知多好。哪用像現在的我----你的拳頭沒打下來,是因為我是個太監,離家十三年,想回家沒法回,想愛人沒法愛,想真心實意得個舊友,卻被利用,一句‘勢可從權,當殺則殺’,險些死得不明不白。你多福是哪裏來的底氣對我說出‘待我不薄’‘當年的情分’這樣的話,嗯?”
在裴岳如刀的目光下,李和崇有些心虛。他說:“若不是我,你早死了,同板兒一樣,墳頭的草都一丈高了;若不是我把你截下來,你早已被絞死。”
裴岳冷笑一聲說:“所以,你是個災星,你是被詛咒的,誰靠近你都不得好結果。”
李和崇被他突兀的結論驚得呆住。
“你看,先是你的父皇母後,而後是皇後淑妃,真心待你的都沒有好下場。人人都厭惡你,都躲着你。當年你費了那麽大力氣,險些淹死捉住那條紅鯉魚,獻寶似得給你師父送去,結果他炖了給多子吃了。”裴岳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好笑道:“沒人喜歡你,連太後都抛棄你,選了多子......”
李和崇猛地又一拳,打在裴岳鼻梁上,裴岳捂着鼻子靠在門上。
李和崇自己的手也疼,手背上沾了血,他指着裴岳,氣得一句話說不出,退到床邊,回頭看見常碧蓉,終于找到反擊的話,他說:“你這是嫉妒!你沒有的,我都有!我富有天下!你愛她怎麽了,你得不到,只要我想,人就是我的!”
他說完将常碧蓉抱在懷中,不戀戰,飛快地奪門而出,前呼後擁地離開直殿監。
裴岳看着人離開,松開手,鼻子上的血糊了一滿手,幾滴淚落到傷處,蟄得皮肉也痛起來。
李和崇最後一句話正戳到他心傷處,不想落淚,只是心裏被堵得慌,但鼻梁骨似乎連着眼淚包,疼得他眼淚簌簌地落,這幅樣子,真像收了多大委屈似的,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打了水,對着銅鏡把血跡淚痕擦去,傷處又疼又漲,頭也隐隐發暈。他低頭瞧見前襟上也滴了血,又被李和崇揪過,亂糟糟一片,便從箱子裏翻出一身出宮時的行頭換上。
一摸頭發也散了,又重新打散頭發梳一遍,索性再洗把手臉,這才覺得一身清爽。
等忙完這些,他也不去收拾滿地狼藉的酒菜碟碗,反坐到方才常碧蓉躺過的地方,默默坐了會兒。
他起身從換下的那堆衣服裏,把酒沾濕的紐扣扯下來,扔進先前的酒壺裏,還有些殘酒。
裴岳一邊搖晃酒壺,一邊又坐回床邊。他的床正對着窗,窗外的那樹玉蘭開得正豔,飛來一只家雀,叽叽喳喳對窗叫,撲棱棱又飛來一只,兩只鳥落在那玉蘭樹上,忽上忽下,熱鬧得像打情罵俏的小夫妻。
裴岳看得笑了,他扭頭看了眼床上,留下了睡過的痕跡,他幻想常碧蓉仍躺着的樣子,伸出一只手,虛虛地沿着她的眉眼拂過,另一只手舉起酒壺,把最後一點酒倒進嘴裏。
方直等了一會兒才進來,見裴岳躺在床上休息,沒敢打擾,老老實實收拾殘局。
“方直,最後勞煩你再跑一趟楊彥府上。”裴岳忽然開口,把方直吓了一跳。
方直說:“诶,還是送信嗎?”
裴岳說:“口信。你告訴他,他送的佳釀被我跟常碧蓉喝完了,讓他記得再送些來。話帶到了,讨些信物來。”
“啊?”方直等了一會兒見裴岳沒有下文,略失望:“就這些......”但人到底去了。
方直這邊才走,一隊氣勢洶洶的內侍沖進裴岳房中,将他拖走。
裴岳也不驚訝,只眼中亮光閃過,心中暗嘆李和崇總算有了幾分膽氣,可惜還是不敢當面誅殺,還需這麽長時間蓄集勇氣。
他也不反抗,被人左右夾住,拖出午門時,掙紮着回望了一眼飛檐紅牆,在夕陽的餘晖下,燦爛輝煌。
這是他曾經夢想的地方,裏面有他的壯志豪情、有他隐忍的愛恨;也是埋葬他的地方,把他的希望一點點掐滅,讓他堕入地獄。
裴岳一直扭着頭望着,這是最後一眼,就像回望短暫的一生。
威嚴肅穆的廣場上,行刑的人已就位,兩人身背過肩高的大杖,一人問:“裴岳,聖上恩典,賜你午門受杖。你可還有什麽說的嗎?要說趕緊說,這可就是你的遺言了。”
裴岳只是大笑。
問話的人剛要下令,忽然瞪大眼,看向裴岳,問:“你怎麽眼裏怎麽流血出來了?”
裴岳耳邊癢,拿手一摸,也是血,口中腥甜,吐出的也是鮮血。
這還施什麽杖?
問話的內侍趕緊往回跑,卻跟來人撞了個滿懷,跌在地上,帽子也滾出去,等看清來人,趕忙匍匐告罪:“聖上恕罪,小的該死。”
李和崇卻看也不看他,沖向裴岳,卻見裴岳七竅流血的樣子,呆了片刻,又猛地上前抓住他,問:“什麽毒,你們中了什麽毒?解藥在哪裏,解藥,給我解藥!”
裴岳一笑,口裏的血噴薄而出,他說:“十裏香。名字取得貼切,屍體拿火一燒,會發出香味,能飄出十裏,活人身上也能沾上,香得很,很難洗掉。這感覺你應該很熟悉呀!像不像景王的詛咒一樣,看不見摸不着,但是一直跟在你身邊?”
李和崇聞言猛然将裴岳推開,退後兩步,踩着方才內侍跌落的帽子,一屁股坐的地上。
裴岳得逞地笑,說:“我贏了,她還是跟我走了。”說完,閉上眼,身子往旁邊歪倒,含笑走了,但七竅流血的樣子,只讓這笑變得詭異可怕。
李和崇大喊一聲:“不!”但人又不敢靠前,掙紮爬起來,不知所措,抱頭逃出去。
城外亂葬崗,冷月稀星,磷火點點。
裴岳眼睛已經睜開了好一會兒,一只烏鴉落在棺材沿上,偏着腦袋看裴岳,裴岳也歪頭看它。
一人一鳥對視片刻。
到底畜生落了下風,沒了耐性,撐開翅膀往棺材裏落下去,正踩在裴岳胸口上,下嘴啄他的手。
裴岳吃痛,一擡手,鳥兒吓跑了,仍蹲着不遠的枯枝上,不甘心走。
裴岳坐起身,四下一望,目光最後落在右手上,被鳥嘴戳出個小傷口----他确信自己還活着,李和崇到底還是念在舊情信了他一回,沒把他一把火燒了,而是仍在這亂葬崗,還仗義地弄了副薄皮棺材。
他茫茫然環顧四周,遠樹漠漠,近草萋萋,在寒風中瑟瑟搖擺。大地被月光照得清明,裴岳望着冷色的風物,心中漸漸燙起來,他在身上四處尋摸,從懷中摸出一捧揉碎的苜蓿花泥,已經黑了。
一滴水滴在花泥上。
是淚。
這一生----裴岳固執地把淨身前當做前世,這個叫裴岳的人是從那一刀落下時生出來的----他從未感受過這樣強烈地歡欣,也從未這樣悲傷絕望,這感覺太陌生,原來他這顆幾乎麻木的心裏還有這樣濃烈真切的感情,只為這苜蓿花存着。
即便是在刑場上,他也沒感受到這樣徹底的絕望,像徹骨的冷,凍透他的皮肉骨血直至心髒。
他的愛,這樣絕望。
人因欲望而生,但欲望對于他這樣一個去勢的人來說,永遠追逐卻得不到,真殘酷。他忽然明白了這其中的惡毒,他斬斷人的希望,讓活人淪為行屍走肉,任憑人差遣。
裴岳張開嘴,哭不出聲,眼淚全都落進嘴裏,苦澀。
枯枝上的鳥兒驚飛。
裴岳重又坐回棺材底,安靜地躺下,眼睛睜開,望見一片浮雲遮住了月亮。
他伸手拖住棺材蓋,緩緩地給自己蓋上了。
這一世他生他起,都沒有由得他做主,那死,就由自己做回主吧。
讓這苜蓿花開在鮮血淋漓刑場,祭奠悲壯的亡魂;也不要在一個沒有希望茍延殘喘的人懷裏,爛成泥。
西去的路上,常碧蓉問楊彥:“裴岳那裏沒人接應,不會出岔子吧?”
楊彥道:“我特地問了送棺出城的人,确定沒有埋。這主意是他早想妥的,咱們這邊還難些都成了,何況他這主謀?”
常碧蓉聞言說:“他從來想得周密長遠。你說,真沒事吧?”
楊彥說:“嗨,我托的那人還特地從裴岳身上拿了他頭上的簪子,你看。”
常碧蓉接過簪子,卻不說話了,原來這簪子是她當年送給裴岳的壽禮。
楊彥仍在安慰常碧蓉:“你放心吧,他也終于解脫了,從此隐姓埋名過自己的日子去了。咱倆要對得起他,也就好好過日子,多多生崽子呗!”
常碧蓉嗔他一眼,心中也信了,暗暗下定決心:餘生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