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兄弟重逢
立在太廟前的廣場上, 歷經三代帝王的古柏說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其實一點兒太陽都擋不住。
李和崇頂着烈日,冕服底下捂出一身汗, 他神情寥落,心中嘲笑自己, 信誓旦旦要做昏君暴君,結果太後一回宮, 就把他打回原形。
封常碧蓉做皇後?以皇後之禮厚葬她?
太後前腳進慈寧宮,後腳李和崇就讓人用一口棺材裝了常碧蓉偷偷地擡出宮去了。
當日的他說的話猶言在耳,此時臉上火辣辣地發燙。但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十分悲痛, 最初的那波難受過去後, 竟然沒覺得怎樣, 更沒要死要活。李和崇不禁害怕自己是生性涼薄寡情之人, 心情越發沉痛,喪氣地想:由不得旁人看不起他, 就是他自己, 也瞧不上自己。
樂聲漸大, 李和崇卻覺得周圍一切都變得越-發-缥缈,看祭祀官員一板一眼做這些毫無新意的舉動, 他只想打瞌睡。
人不都是這樣麽, 都有熱血沸騰的時候,想伸展拳腳扯斷枷鎖,可等這陣一過去, 還是老樣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窩囊着、忍受着。
李和崇安慰自己。
他的胳膊被人從後面輕輕撞了一下,回頭一看,是身後人提醒,讓他入殿。
李和崇神情聊賴地拾階而上,走到屋檐下,前殿中一股清涼的陰風撲面而來,風是甜而清冽的,這是上好的沉香木的香味。
李和崇這一早上,終于稍微清醒了一些,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冷香沁人心脾,煩躁頹廢的情緒平緩下來,他擡頭看見歷代先祖的牌位,被缭繞的香火弄出幾分神秘感,不禁擡頭去找他爹的那塊。
大周成祖武皇帝李慈煊。
李和崇默念了幾遍,頗為嘆服,他爹能從親叔叔手中替親爹奪回皇位,對得起這“祖”字,不禁暢想,做成這樣艱難的大事,該有多大的勇氣、毅力和謀略啊!
比起他的非凡的父皇,李和崇自嘆弗如,他只能勉力守住父皇打下的這片江山,不至于等到了九泉之下愧對先帝。可就是這樣不算太難的事情,他也沒能做好。
樂聲忽然一變,李和崇轉身看向身後,遙遙走來一個身穿親王冕服的人----是楚王來了。
李和崇這一刻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從大禮開始始終恍惚,不是沒睡好,也不是因為常碧蓉傷心,而是自我麻痹,以為恍惚便能少些憤怒和痛苦。
李和崇笑了,很無奈,眼前突然變得清晰異常,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他生得很周正飽滿,像一顆發育得極好的種子,那種充滿生命力的飽滿,勃勃的生機肆無忌憚地從身體的每一個細微處散發出來。
李和崇微微眯了下眼睛,楚王走到階下,一擡頭,九旒冠下露出一張年輕英武的面孔,劍眉如墨,一雙極标致的丹鳳眼,上挑的眼尾,平添三分清冷的威勢,又帶了三分一笑便勾人心魄的神-韻,讓李和崇一個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年幼時的多子生得也好,但未長得如此出色。不但面相出衆,身姿挺拔,尤其是肩背舒展端正,讓李和崇不自覺就想到“堂堂”二字。
這就是李銳。
李和崇發現,李銳的出現吸引了在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他這個本應萬衆矚目的皇帝,竟淪為配角。
看來,有時候權勢并非無敵,人人都向往美好出衆的事物,即便理智上告訴自己皇帝才是中心,但仍不自覺被李銳的個人魅力所吸引。
這時,李銳已走到李和崇對面,一擡眼,目光靈動神飛。在李銳的目光逼迫下,李和崇有些許虛弱,還有一些自慚形穢的憤怒。
他扭轉頭,面無表情地朝祖先跪拜,乞求先帝在天有靈,一道天雷劈死身邊這孽種。乞求完畢,擡頭發現李銳他爺爺肅宗的牌位在先帝牌位之上,忙又将目光轉向親爺爺仁宗的牌位,再求一遍。
其實,李銳也在打量李和崇。
這個多年未見的堂堂弟身量頗高,生得俊眉修目,大約久居高位,疏離冷漠,氣質有些憂郁,顧盼間總含着讓人讀不懂的深沉。
讓他明白了什麽叫“濁世公子”,似乎不對,那就是“雍容”,似乎也不準确,李銳想了半天也沒翻出一個貼切的詞,反正就是那個樣子吧。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逼死了他如父如兄的師父,又弄死了裴八碗,一個人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才能對這些下得了手,他是想斬斷從前的一切嗎?
李銳冷笑,說:“逼死咱師父的人說,是皇帝派他去的。”
李和崇說:“那是你師父,不是我的。”說罷轉身出了前殿,離殿前,提醒李銳一句:“李銳,從今往後,朕能喊你李銳,也能喊你楚王,但你只能稱我陛下。”
李銳看他走了,轉頭望向滿屋子的牌位,有些眼花,确定沒有景王李慈煥的,而後也走了。
從陰冷的大殿重新步入廣場,熱浪如潮,人群規規矩矩站着,像瞬間踏入另一個世界。
李銳的目光在李和崇身邊尋摸了一遍,沒找見吳姍耘,扯住一個內侍問:“怎麽沒見宮女來?”
“回殿下,太廟不許女子進出。”內侍規規矩矩地答道。
李銳若有所思,說:“多謝。”
內侍驚詫得像見了鬼,目送楚王三步兩步出了戟門。
李和崇自回養心殿換了衣服,去慈寧宮拜見太後,略坐了片刻,卻見李銳仍着冕服,七零八落地跑進來。
太後見狀趕緊伸出手去接他,喊了一聲:“我的兒!”
這一聲喊得李和崇送到嘴邊的酸梅湯硬是堵在嗓子眼兒咽不下去,悄悄吐在帕子上了。
李銳把冠脫下來,頭上已經長了寸許長的頭發,被冠帽壓出的紅印十分明顯,太後心疼,忙讓人取了藥膏,按住李銳塗藥。
李銳說:“唉,不用,這油皮都沒破。”
太後說:“你怎麽不換了衣服來。哦,對,聖上,楚王如今還沒個住處呢。”
李和崇艱難地扯出一笑,說:“聽母後定奪。”
太後說:“我怎好越俎代庖。”
李和崇只得說:“原景王府邸原先燒了,後來修了花園,不若暫且讓楚王住進去,改成楚王府,只要修一堵牆就好,過兩日就能住進去,母後看可還滿意。”
太後讓李銳去側間換衣,這邊對李和崇道:“那地方都是按照花園修的,怎做得王府,失了體面。南宮倒是一處現成的王府,也才剛修繕過,那兒倒不錯。”
李和崇心中咯噔一下,南宮是當年先帝做廢王時住的住處,後來幾乎就是當做先帝潛邸重新修繕,這其中寓意,太後要做得如此明顯嗎?
他笑道:“聽母後定奪。”
李銳換了一身常服出來,臉色因這番折騰,微微泛紅,人越發顯得好看。
李和崇心尖兒上像被淋了一瓢品質極好的山西老陳醋,酸得直抽抽。
太後拉住李和崇和李銳的手,對李和崇說:“你們二人本就是兄弟,今後要互幫互助,同心協力,陛下要好生待楚王。”
李和崇點頭,見正事談完,看不得這裏母慈子孝,趕緊告辭脫身。
回養心殿的路上,李和崇顯得從容淡定,等回到明間,把門一撞,登時将手邊的寶瓶掃到地上。
姜叁被攔在門外,聽見這響動,真吓得小跳了一下,從門縫裏往裏一瞧,李和崇直接把整架多寶閣推倒了,珍玩瓷器摔了個稀巴爛。
李和崇也瞧見門縫裏伸頭伸腦的幾個人,走過來,踹開門,門外幾人閃躲不及,有兩個人竟恰好抱在一起滾到地上。
旁邊遠些的一個內侍見狀,沒忍住笑了一聲。
李和崇聽見笑聲,問:“你笑什麽?笑我嗎?!”
內侍吓得腿軟,跪倒在地,說:“奴才不敢,小的是笑他們兩弟兄抱着摔倒了......”
李和崇此時最聽不得的就是“弟兄”二字,低頭瞅見腳下有半個摔掉了頸的寶瓶,想也未多想,抱起來朝那內侍砸去。
那內侍硬挨了這一下,吭都沒吭一聲,倒在地上。衆人一看,瓶子鋒利的破口正砸中了他的太陽穴,直接把人給砸死了。
這是李和崇第一次親手殺人,憤怒的情緒突然截斷,看着從那內侍頭上溜出的暗紅色的血,朝自己腳邊湧來,李和崇想躲開,卻咬牙站住了,眼睜睜看着血流到自己跟前,沾濕了鞋底。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李和崇到底沒忍住,沖到一邊,抱着柱子大吐起來,把太後宮中吃的那些甜膩膩的糕點全吐了出來,不知是不是錯覺,吐得幹淨了,他心中的煩悶稍去。
他直起腰,慢慢擡起頭,平靜下來,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和輕細的說話聲,回頭一看,是幾個女官從體順堂那邊繞出來,中間簇擁着的正是他宮中的禦侍吳姍耘。
那幾人見了李和崇,趕緊跪倒。
李和崇沒走臺階,直接從香爐邊的高臺上跳下來,走到吳姍耘跟前,蹲下-身子,挑起她的下巴,仔細地打量了一遍這張臉,算不上美人,勉強有些獨特的氣質,目光很靜,瞳孔的顏色黑得很深,像一口深井,讓人不禁就看過去,好奇裏面藏着什麽珍寶。
李和崇似有所悟,忽而一笑,說:“原來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章之後将寫一篇奇幻小說《盜生》,預收藏中,歡迎移步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