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對不起
對不起
梁嘉禾眸色微動,手從兜裏抽出來,“吃晚飯了嗎?”
翟靜喉嚨已經腫痛,說不出來話,只搖了搖頭。
“出去吃吧。”
翟靜沒拒絕。
梁嘉禾開門出去後,翟靜站到腿麻,扶着牆走到桌邊坐下,單手捂住淚滿盈眶的那只眼睛,抽張紙擦下鼻子。
擡頭看着桌上的鏡子,撩起左邊的一縷劉海,挨着黑色發根,白皙皮膚上有道更白的疤痕,像是夜間照在雪地上的一縷凄白月光。
相比從前已經很淡了,而且有劉海擋着,除非她将頭發掀上去,否則很難發現。
看見這道疤,很容易勾起青春期因為它受到的自卑,相親時因為它遇到的冷落,很多男士因為她穩定的職業和姣好的面容心動,但等她亮出這道疤,又言生退意。
與梁嘉禾相親是很偶然的事,說偶然也是必然,因為她快要将四分之一城的合适男士相過來個遍。
他并不介意自己臉上這道疤。
爸爸媽媽知道的時候極為激動,再加上他自身就高出許多人的加分條件,幾乎讓她非他不嫁。
在屋裏坐了一會兒,眼白起的那點紅散幹淨了,翟靜起身出門。
客廳沙發上,梁嘉禾正同翟爸爸閑聊,說聊,都是翟爸爸在說話,他偶爾附和幾聲。
翟靜說:“走吧。”
梁嘉禾向翟爸爸告別,“我和靜靜有電話說,今晚出去吃。”
“好好好。”翟爸爸巴不得他們多待一會兒,跟着送出門。
在小區外的面店裏吃了碗面,回來小道上,翟靜腳步越來越慢,看着公園裏明亮的亭子,對梁嘉禾說:“你回去吧,不用再過來了,什麽時候打胎……我會提前通知你。”
梁嘉禾望着她月光下的側臉,耳孔前面,挨着鬓角的地方有顆極淡的淺棕色小痣,結婚的時候還沒有,上個月才冒出來的。
“我跟公司取了蜜月假,明天出去看看吧。”
翟靜驚訝扭頭,“你取假做什麽?”
三年前他們結婚,正撞上梁嘉禾公司成立八年來最困難的時期,公司急需他這種技術人才,再加上兩人不熟,無論是出去度蜜月還是在家裏歇着,相見都尴尬,他便将蜜月假期寄存在公司,同公司共渡難關。
也是那回危機他扛了大梁,升任技術部總監,得到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家裏才能兩年就全款買了新房子,花大價錢用環保材料裝修。
梁嘉禾道:“三年前沒去成,算是欠你的,離婚之前總要補上。”
夜漸深,才在悶熱一整天的空氣裏窺感一絲涼意,翟靜看着他不說話,梁嘉禾提議:“現在天熱,先去長白山怎麽樣?”
“聽你的吧。”翟靜抿了下唇,一番掙紮比較後,終是同意了。
在能打胎之前,先離開家裏一段時間吧,給自己一個放松的時間。
“明天上午我來接你,除了家裏的行李,還要帶什麽書嗎?”
“明天我自己回去一趟。”
“好。”
回家後,梁嘉禾向翟家爸媽說了兩人要去旅游的事,翟媽媽歡喜地鼓掌:“旅游好,出去看看好,靜靜可能就是在學校太壓抑了,她今年教高三,每天壓力都特別大。你想想,家裏有一個高三生壓力就夠大的了,她還教高三,多少個家庭的壓力都壓到她身上,出去散散心可能就想明白了。就是靜靜現在懷着孩子,路上還要麻煩嘉禾你多上上心。”
“嗯,應該的。”
……
晚上,翟靜躺在床上了無睡意,摸着如今毫無感覺的肚子,漂浮了一天的心情,依舊落不到根上。
裏面現在已經有個原始小生命,雖然尚是個胚胎,連機器都探測不出來,但已經存在了,這是它生長為一個生命個體最開始的起點。
下午和孫曉星說起這件事,她說這孩子來的是時候,知道爸爸媽媽要散了,迫不及待來幫忙和好了。
但翟靜只能對它說抱歉。
次日一大早,翟靜推着行李箱出門時梁嘉禾已經到了,接走行李箱,幫她拎出去。
回到小區,不妨在等電梯的時候遇上李柏玏。
想起他那天的陰郁,提起梁嘉禾理應為李彌守節時的癫狂,翟靜下意識後退半步,梁嘉禾站着沒動。
李柏玏笑一笑,紳士地扶上正在打開的電梯門,“二位,進去啊。”
翟靜依舊未動,梁嘉禾握住她的手腕,帶着她進去。
李柏玏跟着進來,視線黏在兩人相連的手腕處,唇角一勾,輕松說:“兩天沒見翟老師了,我還有點想呢,翟老師去哪玩兒了?”
翟靜垂着眼睛不說話。梁嘉禾也保持沉默。
都沒有與這樣瘋狂的人較個高下的想法。他們越回應,對方越來勁。
李柏玏凝思兩秒,乍驚一下,“呦!我以為翟老師是生氣回娘家了,這麽有風骨的老師,我以為你會離婚呢……”
收到梁嘉禾投來的視線,李柏玏嬉皮笑臉問:“我說錯了嗎?姐夫。”
翟靜身體一僵,梁嘉禾面色泛青。
須臾,身體失重感傳來,電梯停下開門,梁嘉禾帶着翟靜出去。
李柏玏悠閑地踱步出來,對着大步遠去的雙人背影又叫一聲:“姐夫!下個月就是我姐的忌日,你別忘了去給她上墳燒紙啊,她可一直都想你念你,你要是不去,她在下面得多想你啊。”
梁嘉禾步子越來越快,翟靜被他拉着,小碎步被迫跟上。
一道門将李柏玏的聲音隔絕在外,停下後,翟靜歇兩口氣,擡眸瞧一眼梁嘉禾鐵青的臉色,輕扯自己的手腕。
他低頭松開,輕聲道:“抱歉。”
翟靜看着他,唇動了動,終是什麽都沒說,默默去書房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要帶的書不多,只有幾本準備趁着暑假好好讀一讀的。又收拾了些上回沒帶走的衣服。
出來見梁嘉禾站在門外,似在等她,翟靜道:“拿好了,走吧。”
他折回身,看見她手裏的幾本書,“就這些?”
“嗯。”
“給我吧。”他伸手來接。
“不用了。”
“你現在身體不方便。”
“沒那麽嬌貴。”
“挺厚的,還是給我吧。”
翟靜看着他,他也擡眸對視一眼,将書拿到手裏。翟靜沒再争。
“現在走嗎,李柏玏會不會還在電梯口?”翟靜問。
說實話,她有點害怕李柏玏,不想再見到他,梁嘉禾剛才的反應也不像是喜歡的。
“不必怕他。”
李柏玏不在了,兩人順暢下樓,坐車出發。
這裏離吉林太遠,開車要走一天一夜,倒也不必一定要到達目的地,每到一座城市休憩,翟靜便在網上搜索浏覽當地旅游景點,留下修整兩天。
如此,第一站便去了青島。
可到青島發現人太多,又去了不輸于青島美景的威海。
租了輛雙人電動車,梁嘉禾騎在前面,翟靜坐在後座,濕鹹的海風撲面而來,吹動兩人的頭發。
大海寬闊無邊,讓人的心胸也不自覺開闊起來。
傍晚,翟靜抱膝坐在松軟的沙灘上,看着海鷗成群飛掠水面,蕩起波紋,夕陽從火紅的鴨蛋黃到染透最遠的天際,紅色漸變紫色的晚霞将海水染透,最後沒于海中,消失不見。
在這個過程中,仿佛看見了一個人,從深陷海中央,四肢掙紮得海水蕩開片片漣漪,最後溺于海底。
她輕聲問:“像不像?”
“太陽明天還會再升起,我們可以再來看。”
“李彌就是這樣去世的吧。”翟靜平聲說。
他呼吸微滞,“……我不知道。”
翟靜轉頭,對上男人望着她的眼睛。
梁嘉禾平靜說:“她鬧自殺的時候我在加班,後來接到警察電話直接去的醫院。”
他不知道她到底介意的是什麽,便又說了一句:“那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
翟靜看着男人這張淡漠的臉。
天地早已被蒙上一層暗影,海水從傍晚的湛藍已經變成暗藍,仿佛能吞噬人的黑洞,無端讓人懼怕。
唯白色沙灘被明亮的月輝照耀,讓她得以看見他的面容,以及毫無波動的眼睛。
他總是這樣寡淡,讓對方看不清、更猜不透他的心思。也或許,他內心真如表象平靜無波,什麽都沒想。
談起前女友的自殺,他卻如此平淡。
翟靜将吹到臉頰的頭發別到耳後,繼續看着海面,圓白的月影進入海中,真實的模樣讓人也欲同猴子結伴撈月。
“為什麽會分手?”
“不喜歡。”
他這話說得翟靜笑出聲,“不喜歡你還留着她的東西。”
“李柏玏給我的。”
梁嘉禾解釋道:“李彌死後,李柏玏一直在糾纏,後來他将那個箱子給我,并要求放在房間,以此要挾不再糾纏。”
那時候梁嘉禾以為李柏玏想開了,等上個月在對門看見,才知是出國留學四年,将他耍了一遭。
翟靜将雙腿抱的更緊,望着一浪浪打過來的海水,想起來李柏玏對她說的。
“你以為他是道德要求高,實際上就是個僞君子,高考我姐失利沒考好,留級一年想和他一個城市,讓他把關報考,結果他故意報北京最好的學校,四個學校全沒錄上,最後補錄去的上海,上海和北京距離多遠,就為了折騰我姐,讓我姐年年跑,沒錢的時候給他寫信,寫得手指頭關節腫大,四處打零工,一有點錢就買車票兩頭跑,卧鋪沒有她就買硬座,硬座沒有買站票,就為了去北京和他多見幾面,結果他呢,三次有兩次是根本見不到面,偶爾見一回就跟施舍似的,欲擒故縱玩的多溜,說兩句好聽話就讓我姐對他念念不忘兩個月。
“畢業後他執意留在北京工作,我姐為了他考研到北京,以為結束異地感情就能和從前一樣好,然後呢,距離近的結果就是我姐被他折磨得精神衰弱,要定期看心理醫生,最後直接精神崩潰,跳河自殺。”
……
翟靜不想去糾結梁嘉禾和李彌的戀愛過程,也不想知道他到底還愛不愛,她就想知道:“你把你和前女友的戀愛信物放在我們睡覺的床底下,你有沒有想過我會覺得惡心?”
說着,翟靜轉過頭,看着男人微微變色的面頰。
他薄唇微顫,“……對不起。我只是覺得你不應該看見它,床底封了,那裏最能不被發現。”
翟靜沉默一瞬。
他是聰明的,床底封上之後,她确實從未往裏面看過一眼,若不是搬家,她應該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發現。
夜晚的沙灘有人露營,不遠處有人在開party,歡樂的笑聲和音樂順風飄過來,只覺得周圍更為靜谧,她的安靜也更加蕭索荒涼,令人不安。
梁嘉禾等到海裏的月亮挪了位置,海鷗将游客掉落的面包碎屑銜食幹淨,也沒等到她再問一句。
他低眸,看見女人安靜垂下的眼睫,“……李柏玏還說了什麽嗎?”
“沒了。”
“沒了?”
他這聲調子有了起伏,似是意外。
翟靜怔望着浪花點頭。
梁嘉禾抿抿唇,将湧在唇邊的話都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