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輸了

你輸了

許是那晚在海邊吹了風,又水土不服,到朝鮮自治州當晚,翟靜突然發起燒來,內裏火燥,四肢酸疼難以動彈,請求梁嘉禾幫忙買藥。

她正懷着孕,梁嘉禾不敢随便買退燒藥,去藥店詢問孕婦可以吃的退燒藥,店員建議他送醫。

梁嘉禾便将翟靜裹在被子裏送到醫院,因為低燒,醫生只開了退燒貼,告知幾個物理降溫的方法,開間病房,讓梁嘉禾給病人降溫。

……

翟靜半夜醒來,覺得腳心有些癢,好像被人握着,驚得扶床坐起來。

握着她腳的男人擡頭看她,“現在感覺怎麽樣?”

翟靜呆看着他的動作——一只腿半跪在床尾,寬大的背部伏下,一只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圈握着她的腳踝,四指把着腳底。她的腳不算小,但在他手裏好像還沒他的手長。

心底有些尴尬難堪,翟靜将腳抽進被子裏。

梁嘉禾握着毛巾起身,“醫生建議物理降溫,我試一試。”

翟靜又重新量了體溫,比之前還高了一度,38.7℃。

“我們時間不多,直接吃藥吧。”

“醫生說……”

翟靜目光堅定,“時間到了,胎兒也不會留下來。”

梁嘉禾抿了下唇,沒再言語。

出了醫院,翟靜進附近的藥店買了退燒藥和感冒藥。

隔天退了燒,兩人一同上山。

即便翟靜不打算要這個胎兒,但顧及自己的身體,還是坐了觀光巴士,善待雙腿觀賞美景。

一排四個人,翟靜邊上坐了一對母子,小男孩戴着酷酷的墨鏡,坐在自己位上,不一會兒就往媽媽身上爬,摘下墨鏡盯着翟靜看。

一開始翟靜沒注意,等男孩的手指碰了下她搭在腿上的手,轉頭看他一眼。

他又像是害羞,迅速收手埋頭進媽媽懷裏。

媽媽打一下兒子屁股,“不要碰姐姐。”

翟靜笑一笑,“沒事。”

一會兒,小男孩又點一下她的手,媽媽迅速抓走,朝翟靜露個不好意思的笑。

翟靜便與他們閑聊了幾句,化解媽媽的尴尬,“他有兩歲了嗎?”

“一歲半,有點狂。”

媽媽說着,懷裏的小男孩又碰一下翟靜的手背,又挨了一巴掌。

媽媽說:“不要碰姐姐。”

小男孩有些委屈,“我喜歡姐姐。”

翟靜又說一聲“沒事,挺可愛的”,轉頭望着山下碧綠的排排樹頂,過會兒,感覺到身側梁嘉禾的目光,擡眸與他對視。

他轉過去。

翟靜眼皮動了動,繼續看風景。

到地方下車,往上還有一小段山梯,以供游客享受爬山體驗,翟靜踩着石階往上走的時候,聽見身後略顯熟悉的女聲說:“慢點,慢點,姐姐不會丢的,你小心摔了。”

翟靜停腳回頭。

看見小男孩擡着短腿,手腳并用,吃力地往上爬。

梁嘉禾也看着小男孩,“他來找你了。”

翟靜怔了兩秒,淡聲說:“可能是懷孕了,磁場不一樣。”

說完,看那小男孩又吃力地爬了兩級臺階,便轉過頭繼續往上走。

梁嘉禾駐留在原地,望着她瘦削的背影。

馬尾辮搭在薄肩上,随着她的動作來回搖晃,搖晃,搖晃。

……

離開吉林,過內蒙古南下去了四川。

巨大的風車伫立在青青草地,牛羊成群低哞,翟靜站在路邊,心情開闊,見不遠處的牧民朝他們揮手,便也揚手回應。

很快,牧民揮着鞭子過來,詢問是不是車子出了問題。

男子口音極重,翟靜一直以來都很喜歡各地帶有口音的普通話,很有味道,很可愛,她笑說不是,“在車裏待的時間太長了,見這裏風景好,下來看看。”

牧民熱情邀請他們進家裏吃晚飯。

梁嘉禾走過來拒絕,他們還要趕往下一個城鎮找旅館。

傍晚在一家旅館辦了登記後,梁嘉禾邀請翟靜出去吃飯。

“想吃烤羊排嗎?”

翟靜點頭。

坐了一天車,一天一夜沒好好吃頓飯了。

找了家客流量不大的館子,梁嘉禾點了菜,又要一壺酒。

今晚不再開車,翟靜便沒出聲。

溫酒上桌,他給自己倒了一碗,翟靜遞碗給他,卻見他放下酒壺,拿着碗進後廚,端了碗熱牛奶遞給她,“放了糖,不腥。”

翟靜看着他,“給我倒碗酒吧。”

男人避開了她的視線,望向斜後方裝飲料的櫃子,“或者你想喝其他的,飲料喝麽?”

“你知道的……”

翟靜沒說完,他就扭過來頭,沉默看着面前那晚清透的酒水。

男人的心思擺在明面上,翟靜抿了抿唇,沒再要酒,也沒喝那碗鮮牛奶。

羊排也沒吃盡興,中途她突感胃裏不适,竟沒忍住伏桌吐了出來。

梁嘉禾面色一變,迅速起身,将垃圾桶遞到她身下。

翟靜将剛才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個遍,最後嘔得酸水都出來,胃裏吐個幹淨,才覺得舒服一些。

用梁嘉禾遞來的紙擦擦嘴,又漱口水,擡頭時,附近的兩三桌已經換了位置。

店家拿來掃把搓鬥,梁嘉禾接過來掃走,又将地拖幹淨。

出了飯館,梁嘉禾問她有沒有想吃的。

翟靜搖頭,“不餓,現在胃裏很脹。”

路邊有賣橘子的,梁嘉禾順手買了幾個。

晚上他被什麽動靜吵醒,以為屋裏進了老鼠,南方的老鼠個頭奇大,睜開眼,看見的卻是翟靜坐在床邊剝他買回來的橘子。

“餓了麽?”梁嘉禾坐起來。

翟靜回頭看他,“有點。”

“還有其他想吃的沒有?”

“算了吧,太晚了。”

次日,吃飯的時候翟靜胃裏依舊不舒服,但聞一聞清香的橘子皮氣,也能忍着吃下兩口飯。

這樣,這趟旅游只能到此結束。

強求不來。

晚上,兩人漫步在樸實厚重的街上,聽見有店裏傳出唱曲兒聲,翟靜駐足聽了一會兒,梁嘉禾便提議:“去聽聽?”

是家充滿古樸味道的小酒館,木質桌椅常年浸泡在酒香中,與原本的木香氣混合,聞起來更覺濃郁,裝了樹洞,挂了黃燈,氛圍感格外濃厚。

翟靜和梁嘉禾在吧臺坐下,要了一杯雞尾酒在男人手中攪拌,側望着臺上正在唱的人。

“川劇。”梁嘉禾說。

翟靜點頭。

聽完,她胃裏似是舒服了一些,在路邊吃了點東西。

第二天沒走,翟靜身體好了一點,提議去看一眼都江堰。

她笑着說:“來了成都,‘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是傳統。”

從她臉上見到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實在難得,梁嘉禾看着,唇角也輕牽了牽。

昨日下了雨,今天又陰雨連綿,漫山遍野的清灰霧氣,山階便越發難走,翟靜提着長褲拾階而上,胳膊有了壓力,回頭看去,梁嘉禾握住了,托起她。

翟靜說:“不用,要是我真摔了,你只有被我牽連下去的份。”

她執意要求,梁嘉禾又松開,慢走兩階在她身後。

進了青城山,爐鼎內香燃火旺,諸多游客在舉香參拜。

翟靜也燒了三炷香,插進爐鼎後,拜了拜道教祖師爺。

她閉上眼,到了佛道跟前跪拜,總要求一些什麽。

但細細思索,已經別無所求。

最後只求一個萬事順心。

起身時,正見梁嘉禾對她放下的雙手奇怪。

翟靜微惑。

許是不常提問,尤其是不常對她提問,男人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剛才什麽手勢?”

翟靜又擡手比劃了一下,“這個?”

“嗯。”

“這是道教的陰陽魚。”

“青城山是道家?”

“嗯,所以不能用佛家的雙手合十。”說的時候,她悄悄指了下正用佛家手勢拜道教祖師爺的幾位游客。

梁嘉禾抿唇淺笑。

他有心要學,翟靜便重新做了一遍,“要将大拇指包進去。”

很簡單的手勢,教了兩遍男人卻依舊學不會,翟靜只好兩只手各伸兩指,輕輕捏住他的手指頭,一點點糾正。

她低頭擺弄他的雙手,梁嘉禾垂下的眼眸微擡,看見她專注的神情。

男人認真工作的時候格外有魅力,女人認真教學的時候,同樣極富吸引力。

上了三炷香,梁嘉禾站在翟靜站過的位置拜了拜。

翟靜站在斜後方兩步的位置看着,覺得這虔誠拜神的動作與他身上寡然超脫的氣質着實匹配,不自覺地笑了。

他回頭時捕捉到,與她一同離開時才問:“……你……剛才在笑什麽,我的動作不标準嗎?”

“标準的,我又不是你的老師,做什麽摳你的動作。”

“我以為什麽職業都多少有些職業病。”

“那我還好。”

翟靜不是個愛挑刺的人,也不是位愛挑剔的老師。

某些事情除外。

……

都江堰是大氣的,李冰父子的智慧超然絕代,站在絕佳位置眺望過去,江水分流,視野開闊,仿佛在和兩千多年前的李冰父子對話,了解他們開鑿時的良苦用心。

江水奔流,濤聲不絕,又仿若看到了二位開鑿成功後看到的壯闊,如今後人激動的心跳,也與當年他們的興奮相重疊。

翟靜說:“我很早就想來看看。”

梁嘉禾轉頭看她。

“大四下半年,我和室友的畢業論文完成很早,當時準備好了錢來成都旅游,但是我爸心髒病犯了,只有我沒來成。”

梁嘉禾沒言語。

因為她并不需要他的回應,說完就扭回頭繼續欣賞江景,似乎只是心血來潮,潮水退卻,無所謂遺留在岸沙上什麽。

這天在山上吹多了冰涼的江風,回去後翟靜又燒又吐,半夜梁嘉禾緊急送醫,醫生診斷急性腸炎,藥水瓶子高高挂起。

紮針的時候,她緊閉的雙眼動了動,眉心皺起。

想來是怕疼。

第二天翟靜才醒來,梁嘉禾在病床邊坐着,沒睡覺,正看着她。

“急性腸炎。”他先解釋。

翟靜點點頭。

“餓嗎?”

她幹了一夜的嗓子微啞,“有點。”

“想吃什麽?”

“甜粥吧。”

梁嘉禾出去買。

她對他說謝謝。梁嘉禾遞粥的手滞了一秒,放進她手中。

在醫院住了幾天,中間翟媽媽打來電話,問都去過哪些地方,現在在哪,最後問孩子怎麽樣。

翟靜草草應付幾句,便挂了電話。

梁嘉禾在旁邊坐着。

雖說三年下來,他早已熟悉她的家庭情況,但每次在他面前淋漓盡致地展現自己和父母的矛盾,翟靜剩下的只有尴尬。

他自己也不知道避一避。

出院之後,兩人又在酒店住了兩天。

原本動身的計劃遲遲沒人提起。

若沒有肚子裏這個胚胎,翟靜還願意回家,那種生活她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但肚子裏有了個胚胎,便是給她的行動上了重重枷鎖,比輿車上押進刑場的死刑犯還要行動受限。

很快,到了兩人的結婚三周年紀念日。

淩晨,翟靜放在床頭的手機連連震動,她睡得熟,梁嘉禾先醒了過來。

知道是她的手機,他并不打算去碰,但接連不斷的震動聲讓他無法繼續入睡。

沒多久,緩和但響亮的鈴聲也将她吵醒。

翟靜摸來手機,發現是這屆高考的學生在給她發消息。

「老師老師,成績出來了,哈哈哈哈哈你猜我考了多少」

「翟老師!成績出來了!查到了!你快猜你快猜,猜我考了多少!哈哈哈哈肯定震驚死你!」

「翟老師!查到分了,我考了628!我爸媽快高興瘋了!」

……

翟靜手機加的學生不多,只有帶的兩個班裏的語文課代表和幾個常去辦公室找她問題的學生。

因着在學校關系好,此刻也将人生喜悅分給她一份。

開了燈,翟靜靠坐在床頭回消息,臉上笑意暈染,梁嘉禾等了半晌,确定她沒有分享的打算,才緩聲問:“這個時候,有什麽急事嗎?”

翟靜笑說:“急事,也不急。”

“怎麽說?”

“幾個學生,高考出分了,和我分享一下。”

說着,手機鈴聲又一次響起來,翟靜接通。

房間安靜,襯得手機裏的聲音越發突兀。

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清越嘹亮,更凸顯語氣的小心翼翼,“翟老師,這個點了,您睡了嗎?”

“沒呢,等着收你們的喜訊呢。”

“啊!!!那太好了!!!”

好幾個人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争先恐後地說:“老師,我考了581!”

“老師,我考了637!”

“老師,我考了689!全省第二!剛才我媽說已經接到好幾個電話了。”

翟靜驚了下,聽出來這是兩個班裏成績最好的那位學生。

“都考的特別好。”

“還有我呢翟老師!我考了328!”

電話裏響起一陣笑聲,翟靜從聲音聽出來是誰,她也笑起來,“沒事,關系不大。”

“我後天就走了。”

這聲說完,那邊突然靜了下來,男生的聲音也清晰許多:“老師,我後天就去英國了,您能來機場送我嗎?”

“老師可能去不了了,老師現在在外地。”

“啊……”

“一路平安,祝你學業有成,交到一個心意相通的女朋友。”

又說幾句,挂了電話,翟靜躺回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腦子裏閃過許多紛紛擾擾的往事,想到學生的正青春年少,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不知何時、埋葬在何地的少女情懷……

夏天天亮的早,很快,窗簾下躍進來第一道光。

翟靜去衛生間上廁所,出來見梁嘉禾也坐了起來。

眼下一道青黑,想來也是沒睡着。

她坐到床上。

梁嘉禾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麽?”翟靜問。

“沒睡着麽?”

“不困。”

“今天要不要去逛逛?”

翟靜看着他,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

6月25號,兩人的結婚紀念日,她對這一天的記憶無比清晰。

上午在春熙路和太古裏轉了轉,翟靜買點回去送人的紀念品,梁嘉禾看上一條項鏈。

他捏着細如銀絲的項鏈走到她身後,櫃員有眼力地将鏡子挪到女人面前。

翟靜站在鏡子前,看着鏡子裏梁嘉禾親手為她戴上。

冰涼的鉑金鏈子,讓她身體抖了一下。

他唇動了動,生疏地說:“紀念日快樂。”

翟靜點頭,“你也是。”

過後又接到幾個學生報喜的消息,明明是所有人都高興的好消息,翟靜越聽越低迷,中午吃飯的時候,突然困了起來,趴在飯桌上都能睡着。

下午自然是回去睡了一覺,醒來已近傍晚,晚霞紅透了半邊天。

梁嘉禾提議出去吃飯,用過飯後,甜品師傅推着現做的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的蛋糕過來,華麗的裙子,漂亮的造型,收到了許多客人驚嘆的目光和聲音。

可惜翟靜無福享受,聞到蛋糕動物奶油的氣味,她胃裏突然翻滾,吐進了就餐盤。

最後梁嘉禾将它買了下來,由後廚服務員洗幹淨帶走。

漫步在街上,翟靜走累了,她腳步明顯慢下來,綴在男人身後甚至偷懶地扶着柱子停下,梁嘉禾便提議到前面的街椅坐下休息,等翟靜走過去坐下,他坐到旁邊,手裏提着那個盤子。

翟靜将裝盤子的紙袋拿走,抱歉說:“破費了。”

“一個盤子而已。”

他看着她吐過後蒼白的面頰,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

“想聽曲兒嗎?”

“嗯?”翟靜擡眸。

……

重新走進那家光線暖黃的小酒館,唱曲兒的人換了一個,這個會變臉,一會兒一換,臺下的叫好聲絡繹不絕,翟靜面色恢複了一些,突然來了興致,和梁嘉禾打賭。

“下一個變的,是什麽顏色。”

“有賭注嗎?”梁嘉禾看着她。

翟靜笑,“随便。”

“紅色。”

鑼鼓喧天中,川劇演員變下一張臉,藍色。座下掌聲盈天。

“你輸了。”翟靜說。

這一聲在滿館的掌聲中有些不清晰,梁嘉禾點頭,“嗯,願賭服輸。”

“讓我想想。”翟靜手掌托着臉頰,神情輕松,指頭點動臉頰。

梁嘉禾在溢滿酒香的燈光下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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