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你們請進——”
福利院院長盛情招待昌景贊和祝楠琲。
辦公室位于福利院東南方向的一棟小樓裏,過道不長,門口旁邊是通往員工宿舍的樓梯,在往前走,則分別是研讨室、鋼琴房以及興趣教室。
兩個人在院長的招呼中坐下,祝楠琲不打算繞彎子,直奔主題,“院長,我們這次來是想幫棠玉取一樣東西。”
五十多歲的院長和藹笑着點頭,“我知道,前段時間棠玉就跟我提起過這件事,前幾天我都還在想怎麽還沒來取呢。”
院長望着眼前的祝楠琲和昌景贊,情不自禁回想記憶中棠玉和項天恩的模樣,幾個孩子年齡差別不大,都有着青春年少的倔強和閃耀,只是棠玉的人生比起所有的同齡人來說,最無奈。
“我記得以前棠玉還在福利院的時候啊,都沒人和她玩,整天她就一個人坐在後花園的秋千上發呆,從早坐到晚,不過後來不一樣,福利院有個男孩子,特別調皮,但是他在棠玉面前的時候,恰恰是最乖順的。”
祝楠琲知道院長在和他們說從前的往事,緊接着開口,“你說的是項天恩嗎?”
院長聞言,立即點頭,有些驚喜,“沒錯,就是這孩子。”她和藹笑着,“你們應該認識對不對?”
“認識。”昌景贊在祝楠琲的示意下随即開口回應。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我記得以前棠玉被接走的時候,最傷心的人就屬他!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段日子夜裏去查房,我總能聽見他的房間裏傳來輕微的哭聲,但是這孩子偏偏又倔強得很,白天呢就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要告訴全世界他一點都不難過一樣。”
昌景贊對院長這番話格外有感觸,“是這樣的,他現在還是這個樣子,倔得很,嘴硬又愛逞強。”
院長平和笑着,“這孩子……也就只有他一直以來還對棠玉念念不忘,當年和他們同一批進來的孩子如今已經走上不同的路,分散到各個地方,沒有關聯和交際,也屬這兩個孩子還有心,記得每年都來看我。”
聽到這裏,祝楠琲産生了一個疑惑,“院長,他們兩人都回來看過你,為什麽一個星期前項天恩才找到棠玉呢?”
她眼中有一抹遺憾,頓了頓,說:“棠玉這孩子其實很早之前就發現她的病治不好,剩下的時間沒有多久,所以她就下定決心不去見天恩,當她發現天恩這孩子也會回到福利院看我的時候,就躲起來在天恩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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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院長感到心頭一酸,她将垂下的腦袋擡起,注視着眼前的兩人,“即便到了今天,天恩也不知道其實每次他回來的時候棠玉一直在偷偷看他,我答應替棠玉守好這個秘密,所以——你們也別告訴天恩,好嗎?”
“為什麽?”祝楠琲沒想太多,徑直将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坐在她身旁的昌景贊心事重重,淡淡開口,“因為只有這樣,項天恩對這麽久才找到棠玉的愧疚會更少些,只有這樣,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對棠玉的執念才能漸漸放下。”
“沒錯。”院長情緒不斷變低,無奈地點頭。
“這樣嗎……”祝楠琲感覺心裏沉重無比,就仿佛被壓了千斤重的石頭,難受得說不出話。
“棠玉一直都在為天恩這孩子打算。她得知天恩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後,也很祝福他們,雖然她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她心裏其實有些難過。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也并不是特別清楚,不過——棠玉雖然一直躲着不在天恩面前露面,但是上天也許還是擁有憐憫之心的,棠玉拿着檢查報告出來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恩本想打傘幫她擋雨,卻意外發現在站臺下躲雨的女孩正是他想念了很久同時也苦苦尋找很久的人。雖然我答應了棠玉,但是我打心底裏不想她一個人默默承受一切,讓她在生命最後這段時間遇到他——挺好的。”
說到這裏,院長起身,打開書櫃裏一個上鎖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一本畫冊,将其拿出來,交給祝楠琲。
“孩子,這是你們想取的畫冊,放眼整個福利院,除了天恩,這本畫冊就是棠玉最寶貴的東西。以前她一個人坐在後花園秋千上的時候,天恩總會找各種理由去陪她,他的模樣、動作都被棠玉畫在這上面,去吧,把它帶給棠玉。”
—
那天,祝楠琲到醫院将這本畫冊交給棠玉,彼時,棠玉已經起身,站在窗邊,淺淺笑着朝祝楠琲招手,“你來啦,過來吧,我們說會兒話。”
祝楠琲心裏不好受,她将手裏的畫冊遞到棠玉懷裏,依依不舍,“你真的決定要瞞着他離開嗎?棠玉,我以為你說的告別是當面說再見……原來,你只是想悄無聲息地離開。”
一旁的棠玉神色從容,她的目光裏沉澱着歲月的殘忍和溫柔,眼眸裏倒映着窗戶外生命裏旺盛的西府海棠,“決定啦。楠琲,我想了很久,這是我向天恩哥哥告別的最好方式。”
悲痛如同從石頭縫裏鑽出來,一點點地占據祝楠琲的整個心房,她難過地望着棠玉,“可是你不遺憾嗎?棠玉,他一定會去找你。”
“放心,我早想過了。”棠玉目光柔和地望着窗外,“我會去到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包括天恩哥哥。楠琲,你別難過,我不希望你們為我難過,就像我不希望看到天恩哥哥為我難過一樣。你剛剛問我遺不遺憾,怎麽會不遺憾呢,可是仔細一想,人的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有的人即使活着,但還是有無法實現的心願,每天行屍走肉,不敢為自己的願望拼搏一把,我不一樣,我能在遇到天恩哥哥,和他說這麽多年從未說過的話,對我來說就已是最大的心願。其他的算不上遺憾,所以現在我很滿足。”
“楠琲,你有遺憾對不對?”
棠玉轉身看着她,“我知道你在為我感到惋惜,但你相信我,真的沒關系,我很開心天恩哥哥還記得我,雖然我以後不能繼續陪着他,但是只要他平安、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
她笑着拉住祝楠琲的手,聲音溫柔,“如果你還有遺憾的話,一定不要錯過彌補的機會,楠琲,人活在世,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你要記得,珍惜眼前的人比什麽都重要。”
祝楠琲眼裏滿是悲傷,棠玉笑着抱住她。
最後,祝楠琲将棠玉送上了車,揮手告別,她望着車子消失在遠方,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往那裏走,仿佛被一尊石像被固定在原處。
珍惜當下,別有遺憾嗎?
祝楠琲想,某些事情似乎她該釋懷了。
醫院裏。
被支開了一整個上午的項天恩總算忙完手上的事情回來,他放心不下棠玉一個人在醫院,害怕她一想到自己的病症就難過,下了電梯以後,他就徑直沖向棠玉所在的病房。
回來的路上,他特地給棠玉買了她最喜歡吃的小糕點,他欣喜地沖入病房,大聲喊着:“小玉,看——我給你帶什麽回來了。”
當項天恩關上門轉身朝裏走去的時候,他卻突然發現——病床上的人不見了。
棠玉呢?
他找遍房間每個角落,轉身跑到走廊上慌亂尋找,每一間病房都不落下,可是這裏始終沒有棠玉的身影。
項天恩慌了。
他跑到值班的護士臺去問:“護士,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長得很乖巧,從這裏出去?”
護士搖頭,來來往往的人太多,況且她們自己手上還有事情要忙,根本顧不上看人流的情況。
那麽棠玉會到哪裏去呢?
沒有能聯系上棠玉的方式,項天恩打通每一個可能和棠玉有關系的人的電話,但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找到保安,想要讓對方幫忙查監控,而這個時候,祝楠琲和昌景贊也出現在他身後。
“項天恩,別找了。”祝楠琲抱着棠玉的畫冊——她讓祝楠琲轉交給項天恩。
“你們怎麽在這兒?”慌張不減的項天恩随即往前,握住昌景贊的肩,對他們二人說道:“你們來得正好!景贊,祝楠琲,棠玉不見了,你們快幫我找找她去了哪兒。棠玉對這裏不熟悉,要是她不小心迷路了,怎麽找回來呢!快幫我找找!”
昌景贊無奈,但更多的是難過,他眼裏的落寞和祝楠琲不相上下,“天恩,沒用的……棠玉她……已經走了。”
“怎麽可能!”
難以相信的項天恩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自顧自地搖頭,“不可能,小玉怎麽會走?我離開的時候她還好好在醫院呢,我離開的時候她還答應我會好好等我回來,她不可能會走,不可能。”
“是真的。”即便祝楠琲再不想說出這些殘酷的話,但擺在所有人面前的都已經成事實。她往前走了幾步,将手裏抱着的畫冊拿出來,聲音裏充斥着哀傷。
“這是棠玉拜托我交給你的,她說這上面畫着她眼裏的你的每個樣子,她不想當面跟你告別,更不想讓你親眼看着她離開,她怕她受不了那種分別的場面。所以——她希望這本畫冊能夠作為她陪着你的證明。”
仿佛祝楠琲手裏的畫冊會灼傷眼睛一般,項天恩不敢看它,只是自顧自地搖頭,往後退,怎麽都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不願相信棠玉已經離開。
他堅持不懈,“小玉到底去哪兒了?你們知道的話就趕緊告訴我,行不行?就當我求你們…”
原來,比畫冊更灼傷眼睛的,是眼前項天恩的執着和不舍。
祝楠琲不知該怎麽開口,棠玉已離開這裏,無論怎麽說,每一個字都會成為捅入項天恩心窩的刀,狠狠紮在他的心上。
“她說,她會到一個沒有任何人找得到的地方,項天恩……這是小玉的選擇,她一定希望你尊重她。”
那本畫冊被項天恩捏在手裏,随着祝楠琲說出的這些話傳到他耳裏,他的手指有些無力,似乎畫冊下一秒就會從他的手中滑落。
可是不會的。
這是棠玉留給他最後的東西,是比生命還重要的存在,無論如何,項天恩都不會松手。
醫院高樓上方挂着火紅的太陽,空曠廣場上的行人影子蹒跚移動,眼淚無聲從項天恩的眼眶中流出,劃過他的臉頰。
空氣是那麽幹燥,但幾個人的心卻無比凄涼,尤其是項天恩。
那個一直住在記憶中的人,正在朝他揮手告別,以他看不見的方式。
他閉上眼睛,努力去回想她笑起來的模樣,聲音在顫抖,“小玉……你怎麽這麽傻,總在為我考慮……”
風吹翻畫冊一頁又一頁,白色頁面上用炭黑鉛筆勾勒出少年在後花園裏一年又一年變化的模樣,從春夏到秋冬,少年依舊是那個少年,只是将少年視為英雄的那個女孩已不在。
項天恩無法讓棠玉如願——他不會去找楊曉婉,更不會忘記她重新生活,即便日子還在繼續,但是棠玉留在他心裏的印記永遠無法被抹掉。
他一度消沉了很長時間,在那之後,便帶着畫冊去了北方一座遙遠的城市。祝楠琲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已經是很久以後,聽昌景贊說,項天恩憑着之前和昌景贊一起在校園送團隊創業的經驗,在那座城市裏創辦了一家新公司,他把掙到的錢全都捐給孤兒院。
他說,他希望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度過不快樂的童年,希望在這些受到幫助的孩子身上看到棠玉的影子。
但這些孩子卻不完全等同于小時候的棠玉,因為他們不會像棠玉一樣過得那麽苦,也不會像棠玉一樣在不幸中的萬幸時遇到一個走入她世界照亮她的人。
從醫院回來的那天,昌景贊問了祝楠琲一個問題。
“如果說——能夠重來一次,當時高三那年你遇到的人沒有選擇傷害你,那麽你會不會選擇原諒?”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問,但是祝楠琲的思緒還是情不自禁被帶到那個人的身上。她沉默了很久。
認識棠玉并經歷這樣一件事以後,祝楠琲開始意識到,珍惜眼前的人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永遠無法預料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一個先來。
雖然嘴上總是在訓斥那個人,總是對外宣稱這人是渣男中的渣男,但祝楠琲明白自己其實一直在跟自己做較量,真正該釋懷的人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或許……當初如果不是那個人,我的青春會比我所能想象的還要單調,今天我們都累了,我想早點回家,你也早點回去吧。”
祝楠琲往前走,沒有回頭看他,站在原地的昌景贊心裏充斥着矛盾,無數個聲音充斥他的大腦。
見到棠玉和項天恩的分離,他想,他必須把握當下,好好地同祝楠琲解釋某些事情,想去找她當面說對不起,告訴她當初不是他不告而別。
第二天,昌景贊發短信約祝楠琲見一面。祝楠琲答應得很果斷。
在去見昌景贊之前,祝楠琲獨自一人去了一個地方——那是她高中所就讀的學校,高中距離家不遠,兩個小時左右就能到。
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開始回家做飯,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就連在外嬉戲打鬧的孩子也精疲力盡原路返回。
祝楠琲穿過熟悉的街道往前走,兩側的店鋪依舊還是老樣子,即便是不久前才開的店也得益于此處龐大的學生群體而生意興隆。
一個無家可歸在外漂泊的青年瞧了眼祝楠琲,目光似有若無落在她的挎包裏,喧嚣過後又是沉寂,青年趁着祝楠琲一個不留神将她的挎包偷走。
緊接着傳來青年“嗷嗷”的慘叫聲。
祝楠琲回頭望去,昌景贊拽住青年的手,壓住青年半跪于地,厲聲呵斥:“還不把東西拿出來!”
“拿,我拿。”
青年吃痛,急忙求饒。
祝楠琲走到昌景贊身前,從他手裏接過挎包,“你來了。”
“你表現得這麽平靜,就好像知道我會來一樣。”
昌景贊拍拍手上灰塵站起,眼眸中彌漫着不一般的光,好似黎明終于到來,一直站在黑暗中的身影終于清晰明了。
祝楠琲對着他笑了笑,提腳往前走,“以前我就在街對面這所高中上學。”
昌景贊點點頭,語氣遲緩,“啊,這個啊……我知道。”
“我當然明白你知道。”祝楠琲轉身正對昌景贊,“一直以來我都有個問題想問你,其實你一直知道我在試探你對不對?”
昌景贊大概猜到她想對自己說什麽,逃避了這麽些年,他想——現在是該面對的時候了。他點頭,聲音悶悶的,“嗯,知道,我也知道你早就認出我了。”
祝楠琲眼眸中的緊張散去,似笑非笑,“當年在網吧打游戲的小乞丐終于願意承認自己了?”
“什麽小乞丐啊。”昌景贊也跟着淺淺一笑,只是他看向祝楠琲的目光依舊那麽柔和。
“我當年不就是害怕網管來查,灰頭土臉地披着別人的外套就出去了嘛,打扮成那樣才不容易被我爸發現,你看——就這麽一件小事還被你記了這麽多年。”
祝楠琲目不轉睛注視着他。
天空依舊很藍,遼闊無邊,就像他們兩個人的未來。
昌景贊對着祝楠琲笑:“那麽現在,你願意重新認識我一次嗎?”
祝楠琲往前走了幾步,停頓幾秒後才決定停留,她回頭看着身後的人,一如當年千方百計去看他時的模樣。
“可以考慮考慮。”
“考慮考慮?”昌景贊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好啊,一輩子還長,我等你慢慢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