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茫茫
茫茫
品源茶樓上的一間棋室裏,白氏雅如依在窗邊,秀指拈着絹帕,一雙嬌柔又世故的美目緊盯着樓下對岸,露出酸楚的神情。
從小照顧白雅如的老保母馮氏,在精致的檀木棋桌旁邊站着,小聲地問:“夫人,咱們看得夠久啦,你要拿她怎麽辦?心裏是不是有主意了?”
白氏的心思還留在小河對岸,那家圍牆上開着紫花的後院裏,有個姑娘正在忙碌。
白氏只憑看到的身影,就能肯定:那個姑娘是風姿不俗的美人。她的舉止娴靜,柔和,白氏看着她不緊不慢地忙碌,竟然覺得很有意思,差點忘了自己還在忍着一腔惱火。
那姑娘一心做事,毫無察覺來自暗窗裏的注視,只有趴在院牆上的一只黃貓,不滿地瞪了白氏幾眼。
“難怪大人喜歡來這裏看她。”
白氏輕嘆一聲,仔細地對‘情敵’作出評判後,濃烈的嫉妒使她心如刀絞。
白氏的夫君是宋公府的第三子宋兆雲,兩人成親已有七年,日常相敬和睦,從無争吵。
宋兆雲是宮裏的禦前武侍,從小喜歡下棋,有時會來品源茶樓與人切磋。不久前,保母馮氏暗中打聽到:宋兆雲最近幾乎每天都來茶樓,一待就是半天,卻不下棋,只是一味地盯着河對岸。
馮氏起了疑心,親自确認過宋兆雲的異常後,如實告訴了白氏。
看來,宋兆雲似乎喜歡河對岸的那個姑娘,最近總來這裏,應該是為了看一看她。
馮氏認真地說:“夫人既然看明白了,可不能由着她把大人的魂勾走了!”
白氏用指尖撫着冰涼的茶盞,消沉地說:“阿保,這位姑娘那麽好看,連我也喜歡看,大人的眼光好得很。”
馮氏不滿地說:“夫人,這可不是誇獎大人的時候。”
白氏眨眨眼,無力掩飾幹澀的語氣,“大人對別人動心,我當然不痛快。可是,大人是有情有義的君子,我和他朝昔相伴七年,終究沒能為他生出一個孩子。雖然他既沒有怨言也不提納妾,但也多少有些厭倦了吧!阿保,你也是因此才不放心了,開始打聽他的行蹤不是嗎?”
馮氏道:“夫人和大人是天造地設的美眷,只是子息未到,不該被別人橫插進來。既然大人只是坐在這裏看看,說明對她的心意還不深,我馬上找人去趕走她,給她些安家的錢財就是了。”
白氏擔心地擡起眼眸,“如果大人知道了怎麽辦?”
馮氏道:“我叫外人去趕她走,和夫人毫不相幹,大人如何猜到?就算大人有些舍不得,也沒有因為她為難夫人的道理。”
白氏低頭,“阿保,老夫人已經提醒過我給大人納妾的事,既然大人喜歡她……”
馮氏急着搖手,“夫人別這麽想,給大人納妾,也要挑個呆頭呆腦的放在院子裏,好管得住她。這個女子過分貌美,大人又喜歡她,如果她日後驕縱起來,夫人怎麽看得下去?”
白氏苦笑,“阿保怕我被她比下去?”
馮氏道:“夫人金枝玉葉,和她沒什麽好比。我去那邊街上打聽過了,她叫辛有,是一個月前從南邊過來的,就她自己,在銅錢街上開了一家點心鋪子。”
白氏向窗外瞧去,“才來一個月?難道大人和她真有什麽注定的緣分?”
馮氏輕啐一聲,“夫人,你想到哪兒去了?破了這種事情一定要趁早,我定要趕她走,哪怕被大人記恨也不要緊。”
白氏道:“阿保,這個姑娘一定經過很多辛苦才開了鋪子,既是有本事自立的人,不一定會願意做妾。其實,如果要給大人納妾,我可受不了和一個笨笨又無趣的女人住在一起,還要考慮孩子,聰慧的女人才能給大人生出可愛的孩子。”
馮氏不太痛快地說:“夫人,你真是好心腸。”
白氏道:“阿保,我只是不想做壞人。如果我真的好心腸,早就給大人找回一位‘辛姑娘’了。”
說罷,白氏将喝剩的茶水輕輕蓋上,帶着馮氏離開了。
出了茶樓,上了馬車,白氏想湊近去看看辛有,便讓車夫從茶樓右邊的石橋上過了河,去對岸的銅錢街。
才過了橋,風裏便飄來些粉甜的香氣。馬車走到第四家鋪子門前,白氏看見鋪門上方挂着繡五彩海浪紋的布幡,門額的小匾上寫着‘豐樂齋’。
這間點心鋪子的排面很小,只有臨街的一扇門,和一對開窗,都是一塵不染。
白氏家境優渥,嫁妝裏也有好些鋪子,能為她帶來不錯的收入。不過,白氏忽然有些羨慕這間小點心鋪子的主人,自己開出一間鋪子,再好好地守着它,應該是很稱心的事。
白氏的恻隐之心微動,忍不住對馮氏說:“阿保,不要吝啬給她的錢財,否則我們就成了惡人了。”
宋公府的馬車從豐樂齋門前一晃而過,白氏在茶樓上看見的青衣姑娘從鋪子後面走出來,帶出一股子粉甜香氣。
鋪子裏新漆的櫃臺上擺着一排藍邊白瓷盒子,一個孩子坐在櫃臺後面學寫字,是隔壁布店家的小兒子,能幫辛有看店。
辛有把剛做好的點心放進白瓷盒子,擺正盒子前的名牌:桃蝶酥,蝦須卷,雪椰球,芋乳糕……這些無可挑剔的點心,還缺少喜愛它們的客人。
豐樂齋是裕南城裏世代經營的老字號,辛有五歲起在豐樂齋學徒,從打水,磨粉開始學做點心,一直在高大,幽深的豐樂齋祖屋前後忙碌,沒有離開過裕南城。
一個月前,辛有從裕南進京,好幾千裏兩眼茫茫的路程,而她在京裏甚至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隔壁布店阿嬸曾擔心地說:“京裏遍地都是鋪子,賺錢好難,你有這些本錢,怎麽不做嫁妝?”
辛有只好笑笑,有時候,在突然間,她也會被孤單的漂泊感吓住,非常想念裕南。
向晚的日光無法穿過銅錢街兩邊高大的樹木,因此天黑的很早,街面上陷入了一片黑沉。
辛有摘下門上的布幡,仔細關好門窗後又反複地檢查過,才回到櫃臺裏點亮一盞燈,在昏黃的光暈旁邊記下今日的賬目。
點心鋪子開了大半月,幾乎沒有盈利,人們好像對陌生的南方口味沒有興趣。辛有打算熟悉一段時間後,再考慮如何改變?
放好賬本,辛有看見門縫間有火光一閃,提燈的巡衛在外面問:“辛掌櫃,沒什麽事吧?”
辛有走過去,隔着門道:“一切都好,有勞周大人費心。”
燈籠的光便從窗前晃過去了。
京城的街道上有很多巡衛值守的崗亭,石橋前面就有一個。巡衛周雙成是熱心人,聽說辛有是一個人從南邊來的,凡事對她多一分照顧,巡邏的時候會過來問問。
辛有拿起燈盞去廚房做飯,聽到屋頂上傳來刺耳的貓叫,有什麽東西撲騰着從屋檐上掉下來。
辛有用火光一照,一只黑鳥翻着翅膀躺在那兒,羽毛上流着血跡,大概是被貓撲到了。
‘喵’
貓在屋頂上伸着頭叫,聲音柔和了許多。
辛有知道它是街後人家養的阿黃,白天的時候總沿着圍牆走來走去,懶洋洋地這裏躺一下,那邊坐一坐。
貓一縮頭不見了,辛有把燈放在臺階上,伸手去捉鳥。
鳥害怕地掙紮,被捉住後就不再動,用橙黃色的眼睛側盯着辛有。辛有看看它壞掉的翅膀,握着鳥站起來,單手接開挂在腰前的帕子,裹住它後回到店前,從錢盒裏拿了點錢就出門了。
辛有記得,她在附近見過一個醫館。上了街左轉過橋,闊氣的正槐大街上燈火燦爛,商鋪檐下的燈籠像銀河一般延展四方。
她穿過正槐大街向前走,找到醫館時推開虛掩的門,看見一個年輕人用布巾蒙着口鼻,衣袖挽得高高的,拿着一把小刀在牆邊的木案上切東西。
辛有向他說:“大夫,請幫忙看一看。”
他擡起頭,看見她包裹的手上有血跡,放下刀走過來,“你怎麽了?大夫去出診了。”
辛有松開帕子,鳥伸出羽毛紛亂的腦袋,歪着頭看他們。
辛有說:“它的翅膀好像壞了。”
他明白了她的來意,看着鳥翅道:“把它放到那邊看看吧。”
辛有和他走到牆邊的木案前,看見一只小小的白毛兔子,四腳攤開地躺在上面,肚子被剖開了,露着鮮紅的內髒。
辛有吃驚地愣在那裏,他用一塊白布蓋住兔子,低頭研究鳥翅,黑而深邃的眼睛輕輕眨着,然後擡起頭說:“确實是斷了,我去找點東西,你把傷口附近的羽毛剪掉。”
鳥疲倦地躺在木案上,辛有剪掉它的羽毛,等他帶着一些東西回來,包好脆弱的翅膀。
辛有問:“它還能飛嗎?”
他拉下臉上的布巾,露出挺直的鼻梁,“說不準,這樣包起來還不能治好它,要經常查看傷口恢複的怎麽樣?有沒有感染?你可以把它留在這裏,讓它用那只兔兔的籠子。”
辛有高興地說:“那就麻煩你了,要付多少錢呢?”
他擡頭站起來,在水盆裏仔細地洗手,“不會給我添麻煩,這間醫館的大夫姓金,是個可靠的家夥。”
辛有想了想,拿出帶來的錢放在木案上。
他擦幹手,從那些錢裏拿起一個,“我不是大夫,只收一文當謝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