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芸芸
芸芸
金江文為辛有擔心,又怕把話說重了,糾結地搔搔頭道:“辛姑娘,我這個人容易操心,有時候就是瞎操心,你別怕。”
說完求助地向謝誦看看。
謝誦只好說:“他是來買點心的。”
辛有擡起頭,輕輕向謝誦一笑。
金江文買了各種點心,辛有用白淨的棉紙分別包好,蓋上名稱的紅印,又合着裝在一起。
一個大紙皮盒子裏有那麽多東西,件件都包得分毫不差,擺得工整利落,金江文心裏有些驚嘆:辛有自己開了鋪子,看來是有好手藝在的,只是她還不習慣和客人周旋。
去宋公府的路上,謝誦不怎麽開口,一腔沉默地騎着馬。
金江文借來的黃馬走得慢,他把點心擺在身前認真護着,追上謝誦時道:“我說辛姑娘,你不是幫她救了鳥,怎麽見面的時候也不說話?”
謝誦道:“你不是說了嗎。”
金江文道:“一個小姑娘,從裕南來京裏開鋪子,想想都不容易。你爹手裏的生意那麽多,管的事也多,随便給條路子也能讓辛姑娘吃飽喝足,你要不要幫幫她?”
謝誦想了想說:“我看,她每天做的點心也不多,你讓宋嫒薇在親朋好友們面前幫她宣揚一些,應該就夠了。”
金江文笑道:“對了,點心是夫人,小姐們最愛的東西,還是阿薇幫這個忙更方便。”
謝誦的思緒飄回在那間小小的鋪子裏,臉紅的姑娘和水紅的帕子連在一起,如膠絲般粘着他的心情。淡淡的,很舒适。
到了宋公府附近,金江文帶着謝誦走小巷,轉到宋府後宅。
宋公府花園裏用了大量的湖石造景,堆成兩座對望的小山,山上遍植樹木,半腰間的矮處建着涼亭。
金江文和謝誦停在圍牆外邊,在山上等着的婢女見他們來了,就招招手,和金江文接上頭,再去告訴宋嫒薇。
不久,山路上紅影一閃,宋嫒薇像兔子似地從石頭上跳下來。她是個嬌小的姑娘,皮膚白淨似雪,兩眼活潑有神。
宋嫒薇娴熟地挨着圍牆走過去,踩着牆上的花窗格,伸出頭去找金江文,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金江文先把點心送上去,宋嫒薇讓婢女接了,笑着問:“阿文,這匹老馬是從哪兒來的?”
她才喊了一聲‘阿文’,金江文頓時扭捏得不像樣,連膀子裏的骨頭都開始搖晃。
謝誦覺得看不下去,拉住缰繩說:“金江,我去前面等你。”
他故意不喊阿文,免得跟宋嫒薇一樣。
這時候謝誦去哪兒,金江文是無所謂的,宋嫒薇卻伸手一揮,“哎,謝辛澄,你先別走,我有事跟你商量。”
謝誦只好停下,宋嫒薇道:“謝辛澄,你還不知道吧?我娘和謝夫人要給咱倆湊一塊,你可千萬要拒絕。我,不會做飯,不會收拾,麻煩你給你的要求加上一條:不會做飯的免談。這樣我們就能放過彼此了。”
謝誦已經在謝延堂那兒拒絕了這件事,此時聽着是毫無感覺,不過他有些猶豫,心中為金江文多想了一些。
金江文在宋嫒薇面前有些卑微,謝誦知道他根本不敢表明心意,也不敢試探宋嫒薇的态度。既然機會當前,謝誦便勒住馬,遙遙問了一句:“宋小姐,你想嫁給什麽樣的人呢?”
宋嫒薇和謝誦算不上熟識,不過因他是金江文的摯友,便和他态度親近些。聽到謝誦竟然這麽認真地詢問,宋嫒薇很意外且吃了一驚,還以為他有什麽別的打算,立刻緊張地說:“請你一口回絕就好,你不是阿文的朋友嗎?幫我的忙就是幫他。”
謝誦道:“就算和謝家議親不成,還有王家,李家…你也有辦法拒絕嗎?”
宋嫒薇不高興地撅起嘴,顯然毫無辦法。金江文趕緊向謝誦擠眼,讓他別再多問。
謝誦打馬轉身,仍是說:“宋小姐,給你買點心的傻子也很擔心這件事,你問過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嗎?”
宋嫒薇一愣,目光羞羞,柔柔地向金江文看去。
過了小半個時辰,金江文牽着老馬,沿着街面找到謝誦,他在路邊看人下棋,還買了十文錢的輸贏。
見過佳人,金江文開始急着回去賺錢了,謝誦跟他走,金江文道:“辛澄,我知道你剛剛都是為了我,可是阿薇她沒有錯。”
謝誦道:“我只是提醒她。”
金江文道:“她還是小姑娘,能有多少心思琢磨這些?”
謝誦道:“是嗎?那你幫我道歉吧。”
金江文道:“阿薇沒生你的氣,她心眼大。不過剛才聽說你們要議親的時候,我很羨慕你。”
謝誦笑着問:“宋嫒薇又不願意嫁給我,你羨慕什麽?”
金江文道:“你走以後,她真的問了我心裏怎麽想?”
謝誦道:“你說了喜歡她?”
金江文搖一搖頭,“我說……下次還給她買點心。”
謝誦不太滿意金江文忍退的态度,走了兩步問道:“那位姑娘的事,你和宋嫒薇說過了嗎?”
金江文問了他一遍,才明白誰是‘那位姑娘’?原來謝誦在說辛有。
金江文笑着埋怨:“辛澄,人家姓辛,你不知道嗎?哎呀,你們的名字裏都有個‘辛’呢!明明也把她的事放在心裏,你還故意避諱什麽?放心吧,‘那位姑娘’的事我都和阿薇說好了。”
謝誦皺起眉,金江文好像說得沒錯。他為什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叫她的名字?而這為什麽是一件需要慎重的事呢?
早上,謝誦讓人備馬出門,剛回京的時候他就收到一張請帖,必須要去赴約。
祟京九城闊大,有皇城和朝廷在上面壓着,到處都是嚴密的氣氛,要享自由,最好去城外撒野。京郊風水極好的一個地方建有一座遙遙莊,是取逍遙的意思,主人名為畢遠峰,相邀謝誦的就是他。
畢遠峰的遙遙莊裏吃喝玩樂,應有盡有,連茅廁外面都站着披紅紗的美人,軟綿綿的廁紙也是美人的小手搓出來的。遙遙莊是京中公子們聚會的首選地,只有受邀才能進去。
謝誦騎馬到遙遙莊,身邊一個随從也無,剛好遇到宋嫒薇的阿兄宋西敏帶着一班仆從,就一起進去了。
謝誦問:“宋公子,你帶上這麽多人幹什麽?”
宋西敏先行了禮,再小聲道:“謝兄,前次王特使家的公子在莊子裏酒後撒潑,我瞧不過去勸了一句,他竟然跟我硬幹起來了。彼時我因為人少吃了虧,不能不長教訓。”
宋西敏和宋嫒薇長得很像,身材也瘦小,卻是個容易冒火的暴脾氣。他邊走邊對謝誦滔滔不絕地說起,他上次和王公子‘硬幹’的事,對無所事事的公子們來說,有膽量硬幹是富有男子氣的榮耀。
經過莊中許多別致的造景,謝誦和宋西敏到了今日聚會的宴廳,是故意布置成茅草房的一大間屋子。進去之前,甚至要換上用作體驗的草鞋。
謝誦由一位美人伺候着換好鞋,看着裏面大吼大笑的一群人,忽然覺得有些無趣。
宋西敏卻在後面推他,親密地問:“辛澄,你是不是要做我妹夫了?”
謝誦問:“你覺得呢?”
宋西敏負責地想了想,擡着頭告訴他:“我家阿薇還不錯的,但是有點配不上你,你不介意就沒關系。”
謝誦笑了笑,宋西敏踮起腳,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沒關系,這都是小事。”
矮屏後的長桌兩邊坐滿了人,這是畢遠峰為謝誦接風的酒席,謝誦被請在主位上坐下,身邊挨着倒酒的美人。
謝誦已經離開京城太久,往日所記得的面孔都已剝去了舊貌。他需要重新和大家重新相認,融入,片刻不得空閑,連主人畢遠峰也沒有機會和他獨處。
後來,畢遠峰和謝誦一起出去醒酒,兩人走到小川瀑布下面,互相看看,然後都笑了。
謝誦和畢遠峰一向只有書信來往,從未朝夕相處過,但他們之間有最深的默契,這份特殊的情意,來源于一個關于生死的秘密。
畢家的祖上只是在京中瓦市裏橫行的地痞,後來在一次兵劫中起了家,勢力漸漸涉及半城之廣。
畢家的後代無才,但個個蠻勇,信奉神道運數。畢遠峰的爹是畢家第四代家主,在夫人生下一對不祥的孿生子後,決定将其中一個送給佛祖贖罪,這個不走運的孩子就是畢遠峰。
謝誦去太覺寺為母親守孝的時候,畢遠峰還是個瘦弱的光頭沙彌,因自己不祥,和被棄的命運而充滿恨意,總是背着衆人在山上做些殘殺小獸,吓唬路人的壞事。
謝誦和畢遠峰雖然年紀相仿,但一個為母傷心,一個為人冷漠,在寺廟裏并未成為朋友。
後來謝誦去向隐居在太覺寺附近的吳醞先生學醫,一次在山裏找藥的時候,看見畢遠峰站在懸崖的邊上,正試着将腳向前方的萬丈深淵中踩下去……
謝誦大喊‘不可’!
畢遠峰聽到後,面色驚恐地向他一看,立刻轉身逃走了。
半年後,畢遠峰的孿生哥哥意外身亡,他被父母接回家中,人生從此轉折。
真摯的笑容還挂在畢遠峰瘦削的臉上,他的眉色粗濃,頗有正氣,眼中卻都是玩世不恭的态度。
謝誦想,也許這也是他的一種掩飾,就像無人知曉那個頑劣,嚣張的沙彌心裏,曾有過沉重的脆弱和絕望。
畢遠峰道:“辛澄,謝大人費了不少力氣把你從山裏拉回來,你卻只在家裏住了一月,他必是非常惱火吧?你現在如何打算?”
謝誦道:“也許再過一陣子,我就能接受日後的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