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掃掃
掃掃
金江文去鄉裏給人看病,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半黑。從醫館下面的小坡往上爬的時候,他看見坡上的路邊站着一個影子,是個姑娘,很像辛有。
金江文加快了步子,到跟前看清了彼此,辛有低身一鞠,“金大夫。”
辛有擡起頭時,金江文從她淡淡的神情上沒看出什麽不同,笑着說:“辛姑娘,你今兒有空過來了?我去鄉裏出診,走了十幾裏路才回來。”
聽到他一路如此辛苦,辛有眨眨眼睛,有些遲疑地抿緊了嘴。
金江文這才覺得她好像有些心事,想了想道:“我們先回醫館吧,那戶鄉裏人家送給我一包青糍團子,正好一起嘗嘗。”
辛有默默跟着他回去,金江文進門放下醫箱和東西,點上燈盞,與辛有說了兩句話後,先去屋裏換件衣裳。
辛有站在醫館裏,看着已經熟悉的四周,心情漸漸安定下來,然而又覺得很茫然,仿佛一時無法想通:她為何要站在這裏?
金江文換了衣裳出來,看見辛有握着自己的兩手,還茫然地站在原處,心中忽然冒出一些酸楚的憐憫之情。
作為醫者和醫者的兒子,金江文見過太多的痛苦和無奈,一顆心變得既硬又軟。像辛有這樣可愛,善良的姑娘,忽然看起來孤獨又無援,便擊中了金江文心中的柔軟之處,讓他一時不知該問她什麽?
這時,牆角籠子裏的黑鳥弱弱地‘呀’了一聲,或是提醒金江文該喂它了。
金江文如醒來般道:“辛姑娘,你餓不餓?我這就去将青糍團子煮一煮。”
辛有在昏黃的燈光裏看看他,又彎腰一鞠,“金大夫,這兩天我店裏忽然來了一些特別的客人,是不是你在幫我?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別人。”
金江文問:“特別的客人嗎?”
辛有道:“銅錢街雖然能借到一些正槐大街熱鬧,但街上來往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小民和流動的行旅人,沒有高門內的女眷專程到這不起眼的小街上選購東西。而這兩天新來店裏的客人,卻是從上南和玉北兩城遠道而來的仆從和婢女,他們被主人指派來買豐樂齋的點心,甚至很清楚點心的口味。所以我想,應該是有人在幫我。”
金江文高興地撓撓頭,“是我拜托一位認識的小姐向別人推薦你的點心,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去買了。”
辛有感激地說:“金大夫,原來真的是你幫了我。”
金江文道:“不用怎麽謝我,一定是你做的點心很好吃,大家才願意去買的。這個辦法,是謝公子提醒我的。”
辛有驚訝地問:“謝公子也幫了我?”
金江文笑着說:“你沒想到他會幫你嗎?是不是因為他不太愛說話,看起來有點難相處?”
辛有連忙搖搖頭,但金江文說的也沒錯。辛有不懂謝誦為什麽要剖開那只小兔子,還感覺到,他好像不太想和她說話。
金江文用安撫的口氣說:“辛姑娘,有生意上門是好事,我相信你的鋪子會越來越興旺,以後我們再一起慶祝!”
辛有愧疚地說:“金大夫,很抱歉,讓你們為我費心了。其實……我的生意已經做不下去了。”
金江文大吃一驚,趕緊大步走近,緊張地問:“怎麽了?”
辛有眼圈一紅,終于說出忍在心裏的委屈:“下午的時候,租給我鋪子的房主忽然來了,讓我把租契拿出來給他看一看。我拿給他以後,他就把租契收在懷裏不再還我,他告訴我說:他要把這間鋪子收回去,讓我今天晚上就搬走。”
金江文愣了愣,心裏很快蹿起火燒,“他真的搶了租契,還趕你走?”
辛有哭着點點頭,“是我太傻了,一點也沒有防備之心。他說會還給我一個月房租,可是,那根本不夠我開鋪子的補償。”
金江文惱火地說:“太過分了!你怎麽不早說,走,我們去和他當面問清楚。他以為搶了租契就能為所欲為嗎?至少要把你的損失都還回來才行!”
辛有擦幹眼淚,她很感激金江文願意挺身幫忙,但并不想真的讓他那麽做。
隔壁布店的阿嬸告訴辛有:這個姓餘的房主在銅錢街附近很有勢力,辛有是獨自從外地來的姑娘,只能按他說的做。
辛有也去橋頭的守亭找過巡衛周雙成,據說這種事雖能告官,但姓餘的和官府有來往,案子可能會因為沒有證據而被駁回。
金江文聽到辛有這般解釋,略冷靜地一想:以他的能力和姓餘的相鬥,肯定會有些吃力。要幹脆利落地讓這個老不要臉的惡棍認慫,還是交給謝誦更好。
心思一定,金江文果斷地對辛有說:“我們去找謝公子,你放心,誰也不能把你從你的鋪子裏趕走。”
辛有既不想連累金江文,更別說謝誦了。
金江文卻說這是善和惡的大事,如果今日辛有選擇忍氣吞聲,日後還會有別人受苦。
辛有于是鼓起勇氣,和他去見謝誦。
夜晚的靜谧,像濃密,松軟的棉絲阻隔了視野,讓身在戶外的木亭如同小小的密室。初升的月光還不夠明亮,而年邁的老仆正在廊下點燈,再過片刻就會走到這裏來了。
謝誦坐在這條和游廊相連的亭子裏,默默地喝着酒。
氣息溫和的木亭四周,綠植和紅楓,秋花和蔓枝組成的美景圍繞着他。謝誦卻像一個缺乏生動的雕塑,僵直的嵌在其中,喝下的酒似乎也是苦澀如荼之物,替他将心浸沒在此刻的憂郁裏。
這裏如此安靜,傳來大門敞開的動靜和二重門外的言語聲。謝誦從只有酒壺和酒杯的桌子前擡起目光,眉梢間露出一絲疑惑,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他?
老仆帶着金江文和辛有來到後院。對辛有而言,這座處處亮着璀璨燈火的宅院,就像一個精致的迷宮。
就這樣走進陌生的地方,辛有心裏有些害怕,也真的開始相信:或許她能保住鋪子的。
謝誦看見和金江文一起來的人是辛有,沒等他們走近便站起來,目光自然地停留在辛有身上。她面色緊張,發白,合起的兩手握着腰前的紅帕子,好像那是可以保護她的東西。
金江文瞧見謝誦在那兒,三步并做兩步地先奔過去,沖着他說:“辛澄,辛有的房主搶了她的租契,讓她今天晚上就搬走,這個委屈你管不管?”
謝誦聽着他說,一邊瞟見辛有向他彎腰一鞠,可憐兮兮地握着帕子,大概還是六神無主吧。
謝誦道:“先坐下,把事情說清楚。”
就在木亭裏,金江文把事故說了一遍。謝誦把酒推到他面前,金江文揭開蓋子一飲而盡,滅了心火,解了焦渴。
謝誦道:“他突然要收回鋪子的理由還不清楚,最好先找人去和他談談,而且鋪子裏還有許多東西,不能讓他胡亂處理。”
金江文道:“辛澄,他仗勢欺人,還欺負女人,不能随便放過他。”
謝誦道:“我去寫封信,讓畢遠峰派人去給他送句話,他就知道事情的輕重了。”
金江文點頭稱是,“嗯,讓畢公子說句話,對這種人比官府還有用。”
不知不覺中,辛有微微擡起頭,看着謝誦和金江文似乎在三言兩語間解決了她的麻煩……辛有的心情如同經過了兩重天。
下午房主離開以後,辛有覺得希望都破滅了,她果然無法在祟京立足,只能回到裕南,回到她的命運裏。
但是……辛有感激地看着謝誦,眼中的無限感激是盈盈閃動的光,含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傾慕和信賴。
謝誦被身邊目暇可及的光彩吸引,在和金江文商議時向辛有看過去,忽然被她眼中的情意打動。除了感謝以外,謝誦還從辛有的眼中讀到了一些,讓他覺得自己很重要的東西。
給畢遠峰的信送出去了,金江文還要趕回醫館,但他建議辛有暫留在謝誦的別院,畢竟她的鋪子裏現在并不安全。
謝誦還是很少和辛有說話,但他立刻就讓老仆去準備一間客房,和女眷留宿需要的東西。
辛有只好接受了謝誦的好意,一再向他道謝後,随老仆一起去了外院。
那天晚上,疲憊的辛有睡得很沉,直到清晨時被窗外的小鳥叫聲喚醒。
辛有找到曾照顧她的老仆,聽說昨夜謝誦為了等待返回的消息,直到淩晨時分才睡,頓時有些不安。
于是晨露消散的時候,謝誦起床後推開面朝庭院的窗戶,便看到辛有在花架下面認真清掃的身影。
她像輕盈的晨霞,極為認真地清掃着他的庭院,有時候彎腰扶起一棵落藤,有時将一只翻不過身的金鈴蟲送回了樹枝上。
謝誦靠着窗邊看了片刻,心情淡淡如空無一物,卻覺得很高興。
辛有掃完庭院以後,老仆來将一封信交給她,問她是否識字?
辛有點點頭,接過信打開,這是一位畢公子給謝誦的回信,上面說:銅錢街的事已經妥善解決。餘房主會送回拿走的租契,免去豐樂齋的半年租金作為賠償,并當面向辛姑娘道歉。
辛有很驚訝,雖然她不懂其中的道理,但已經沒有需要擔心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