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柏奚做了一個夢。

她已許久不曾做夢。

像她這樣年紀的年輕人,很少有完全不做夢的。

少年人總有很多期盼,很多幻想,很多失落,很多隐秘的心事,但柏奚沒有。

她的人生是一段一段的,總是突如其來地轉彎,出乎她自己的意料。

只有在轉折的一開始,她才會做夢。

一次一次被沉進海底,一次一次抓住海上的浮木,滿目海水中,絕望中無望的生機。

她被風浪短暫地卷到岸上,雙腳和雪白的裙子還浸在海中。

柏奚偏頭嗆咳,吐出胃裏的海水,臉枕着砂礫,拖着沉重的雙腿爬了起來,一步步踏上荒島。

……

柏奚睜開了眼睛,看着頭頂陌生的天花板。

她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平靜接受了所有睡前的記憶,然後下地洗漱。

次卧比她之前睡的房間小,但是一個人活動的區域又需要大到哪裏去?

電動牙刷的嗡嗡聲回蕩在整個盥洗室裏,柏奚眼睫擡起,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木然沒有表情。

孟山月沒有聯系她,今天她依然沒有工作。

開門出了卧室,穿過走廊來到客廳,茶幾上擺着黃玫瑰,清新嬌嫩。

柏奚也會在自己家中放個花瓶,用鮮花增添點生氣,但往往不等到她想起來換,花就已經枯萎了。

客廳的窗簾提前被人打開,視野良好的大落地窗望出去,雲蒸霞蔚,染紅了半邊天。

耳旁傳來不一樣的動靜。

柏奚循着聲音來到廚房門口,一道女人身影背對着她,她穿着深色絲綢睡衣,身段柔軟,長發在腦後随意挽起,脖子修長白皙。

随着她熟練準備食材的動作,額前垂落的幾縷發絲遮擋視線,女人擡手去勾,露出弧度精致的側臉。

柏奚靠在門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睫毛垂下,像蝴蝶在花叢輕點似的輕顫了一下。

她拉開廚房門,輕輕地朝女人走了過去。

油煙機的聲音蓋過了接近的腳步聲。

裴宴卿的腰肢被環住。

像是戀人間親昵的動作,但只有裴宴卿知道,她後背貼得并沒有很緊。

柏奚抱着她,就像抱着随時會倒的一截樹。

但她又沒有別的樹可以依靠,所以只能抱着她,同時做好了抽身的準備。

饒是如此,裴宴卿也被這個動作亂了心神,僵在原地。

她幾乎不受控制地覆住了對方扣在她腰間的手,她的皮膚像牛奶般光滑,裴宴卿用盡最後的理智讓自己停在這一步,不要去撫摸。

柏奚也驚訝于她的回應,卻沒有将懷抱收得更緊。

——她心中沒有這個概念。

只是安靜順從着對方,同時将臉靠在女人肩膀。

竈上滾水沸騰,油煙機以最大功率運轉,熏到下巴上的溫熱蒸汽讓裴宴卿離家出走的神智回籠,她一只手仍貼着柏奚,另一只手把面條下進去,關小火,轉過身主動将對方抱進懷裏。

柏奚似乎輕輕地“唔”了一聲,過後便雙手改為摟住她的後腰。

“昨晚睡得怎麽樣?”裴宴卿抱着她離開竈臺幾步,手指溫柔順着她背後的長發。

柏奚身體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接着前所未有的放松下來。

柏奚沒有回答,過了幾秒鐘,裴宴卿才聽到她的聲音響起:“抱歉,你剛才說了什麽?”

裴宴卿失笑,自然地擡手輕輕揉了一下她白嫩的耳朵。

“我問你,昨晚睡得怎麽樣?”

耳尖溫暖細膩的觸感讓柏奚再次一愣,于是第三次問道:“你說什麽?”

“……”

裴宴卿不厭其煩地柔聲重複第三遍:“我問柏小姐昨晚睡得怎麽樣?”

柏奚終于聽清了。

“很好。”

早上一番親密讓她心情也很好,于是補充道:“床很軟,就是……冷了點。”

“空調打太低了?”

“……不是。”

“那是什麽?”

柏奚怎麽好意思說因為你不陪我睡覺,支支吾吾一番,道:“我睡相不好,踹被子。”

“原來如此。”裴宴卿想了想,溫柔道,“柏小姐介意我晚上去你房間嗎?”

“來我房裏睡?”柏奚克制住自己的喜悅。

裴宴卿抱着她看不見她表情,怎麽知道她滿心期待,生怕唐突她,解釋道:“柏小姐不要誤會,我只看你有沒有踹被子,有的話替你蓋一下。”

柏奚嘟嘴。

她有些氣惱,手上不自覺使了兩分收緊的力,無意間将兩人的距離突然拉近到親密無間。

二人都只穿的睡衣,內裏中空,涼滑的絲綢布料在這樣緊密的相貼下,幾乎失去了它的作用,女人曲線的觸覺分外清晰。

猝不及防,裴宴卿在她耳邊低低地哼了一聲。

柏奚神色微怔。

這個聲音……好像她昨晚埋在自己頸間發出來的低喘,只是嬌媚許多。

她懵懂地眨了眨眼睛。

裴宴卿連忙和她拉開到安全距離,同時轉身不讓她看到自己身前的本能反應。

女人背對着柏奚,耳根發紅:“你——”

柏奚應了聲:“啊?”雲裏霧裏。

裴宴卿:“你……先把火關了,我回房換身衣服。”言罷匆匆離開,像是落荒而逃。

柏奚把火關了,一個人待在廚房裏靜靜地想事情。

主要想一個問題:剛剛裴宴卿為什麽會那樣?

想半天什麽都想不出來,她幹脆坐在餐廳的椅子上等。

沒多久裴宴卿就出來了,說是換衣服,其實穿的還是剛剛那身,只是更挺了。

都是女人,柏奚不至于這都看不出來——她回房穿了內衣。

柏奚盯着她的部位看,目光純潔。

裴宴卿:“……”

她臉頸發燒,目不斜視地路過年輕的心上人,回廚房處理剩下的步驟,順手帶上了門。

柏奚從她最後那一眼看出了拒絕的意味,識趣地沒再跟進去。

桌上多了兩碗牛肉面。

切得薄薄的牛肉片肌理細膩,事先儲存在冰箱的高湯醇厚,勁道的面條浸了湯汁,令人食指大動。

柏奚吃了一口便停下筷子。

“怎麽了?不合你胃口?”裴宴卿問,平淡中帶着難以察覺的緊張。

“不是的。”柏奚重新低下頭,用勺子舀起一口湯吹了吹,送進口中,動作幾乎沒有聲音,她低聲道,“很好吃。謝謝裴小姐。”

她的頭自始至終沒有擡起來,裴宴卿從對面看過去,少女低垂的濃密睫毛染上一層淚光。

裴宴卿心中酸軟。

“你喜歡就好,以後我再給你做別的。”

“裴小姐。”柏奚說,“你不該對我太好。”

“我們是結了婚的合法伴侶,我對你好,天經地義。”

柏奚自嘲地笑。

世上哪有什麽天經地義?父母兄弟,都不是天經地義,一紙婚約,怎會天經地義?誰規定的呢?

“我怕你将來後悔。”柏奚撩起眼皮,眼中已不再有淚,有的只是令人心驚的涼薄。

她是個無心無情的人,沒有人給她種過情的種子。既沒有種子,又如何發芽?

她那雙淺色的清瞳,專注凝視她的時候,會給裴宴卿深情的錯覺,但也會像如今這般,真正凝結了千年的琥珀,透出無機質般的冰冷。

裴宴卿握着筷箸的手停下來。

她和柏奚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慢慢笑起來。

“就算後悔,也是我的事。柏小姐不必介懷。”

柏奚想要張嘴反駁,薄唇動了動,最後只道:“希望裴小姐記得今天說過的話。”

“當然。”裴宴卿道,“面涼了,快吃吧。”

飯後柏奚自覺收拾碗筷,裴宴卿沒阻止她,自己在外面打電話。

從廚房出來的柏奚和之前沒什麽不同,單純無害,好像那個在餐桌冷言相對的柏奚只是一場幻覺,但裴宴卿很清楚那不是,恐怕那才是真正的她——至少是她的一部分。

但不代表她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的是假的。

世上能騙過裴宴卿的演技不多,起碼目前的柏奚還不行。

“我給你的經紀人打了個電話,明天我們約個時間見面?”

“嗯?”柏奚聞言看過來,目色驚訝,“不是說隐婚嗎?”

“就算我們沒有結婚,我也會幫你。”

“?”

裴宴卿面不改色地提議道:“你經紀人不是對人說我是你姐姐嗎?我們先姐妹相稱?”

柏奚:“……”

很有道理但好像有哪裏不對的樣子。

“我回房換衣服出門,你可以考慮一整天,晚上給我答案。”

“又換衣服?”柏奚脫口而出。

“……”裴宴卿顯然被她一句話拉回到今早的廚房,兩人突然貼近的體溫,始料未及的情潮,像漲水。

她長到二十六歲,并非清心寡欲,只是寧缺毋濫。

該有的欲念她都有,無人的深夜也會绮念縱橫。

女人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向房中走去。

柏奚在她身後道:“我知道你在廚房的時候在想什麽。”

裴宴卿停下腳步。

柏奚直接道:“你有生理需求,沒有必要避開我,我可以為你解決。”

她怎麽敢?!

裴宴卿無比慶幸自己現在背對着她,否則柏奚就會看到她滿面紅潮。

女人平淡道:“我說過,不要勉強自己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身後許久沒有傳來回應。

裴宴卿松了口氣,臉頰的熱氣也慢慢消散。

小孩膽子太大了。

就在她一腳踏進房門的一剎那,柏奚平靜但堅定地開口。

“如果我願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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