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萬惡資本
第2章 萬惡資本
明尼蘇達州,羅切斯特市,梅奧診所。
這家全世界最好的高端醫學中心有着配套的研發部門,強悍的精英作風吸引了無數的天才。他們偶爾會為了一個密碼子的順序争執到半夜,哪怕為此趕最早一班巴士回家。
研發部的高層中有一位罕見的年輕亞裔,他的白大褂下是整齊的深藍色襯衫,領帶已經因為疲憊而微微扯松。這次的立項是由楚喻先生全權負責,很多人都忍不住心裏緊繃。
楚先生從孤兒身份爬到今天在醫學界都舉重若輕的位置,禦下作風極嚴。工作起來可以帶着團隊連軸高強度幾個月。
現在他閉目聽着會議室裏的嘈雜聲音,一向俊美的容顏微微沉了下去。這讓一直偷偷觀察老板的助理開始為最大聲的那位研究員捏了把汗。
“埃德…”
他本想說什麽,卻被桌上突然亮起的屏幕吸引了視線。方才感覺自己要大難臨頭的埃德察覺到駭人的注視移開了。整間會議室裏放出去都高傲不可一世的天才們乖的像小學生一樣,随着老板噤聲的手勢低下了頭。
楚喻沒有回複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貓表情,直接點擊了通話鍵。
楚辭盈幾乎是發送的一瞬間就後悔了,可是手機鈴聲卻比這種煎熬更快到來。
美國有六個時區,烏幹達首府坎帕拉和明尼蘇達州相差8個小時,此時已經是羅切斯特市的淩晨1點54分。對方卻在深夜瞬間做出了反應。
年輕的醫生沒有立刻接起,她用手指輕輕刮擦着牆壁。人們站在這裏時總喜歡單腿着地,另一只腳抵在牆根,所以低矮的地方總有密密麻麻的腳印。
這是人們在無助和漫長的等待中唯一的動作。
她死死地盯着那些灰塵,在催命的鈴聲最後一次告急時猛地接通。對方甚至沒有提前挂斷,仿佛篤定了她搖擺過後的既定結果。
“……”
她沒有說話,只有小心翼翼的呼吸聲。
可是僅僅是這一點點微弱的訊號,就足以讓梅奧研發中心的人親眼見證楚先生放松下來。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随意地點了幾下:“早上好。”
他們知道老板有一位相依為命的親妹妹。
兩個人都是醫藥從業人員。
那邊好像說了什麽,楚喻輕輕挑了下眉表情又柔和了一些,很從容不迫地回答:“沒有加班,我已經在家裏休息了。”
不眨眼的謊言說出去,研究團隊的人互相擠眉弄眼瘋狂暗示,但是随着老大視線平移,紛紛在嘴唇上做了拉鏈的動作。
電話那頭是小姑娘謹慎的請求,條理清晰但聲音心虛地一點點暴露了真正的目的。楚喻并不因為她的來意而生氣,反而撐着頭,在身前的皮質筆記本上輕輕記下了幾行字,随着他撕下來折疊交給助理。沒有理會對方驚詫的視線,楚喻慢條斯理地說:
“哥哥不是神仙,那樣優秀的人物怎麽會認識。但是讓我想想我們能為小熙做什麽?”
很早便立事的天生領導者不會過急進行談判,更不會在籌碼沒到位前暴露底牌。他一直等到旁邊助理結束溝通比了一個OK的手勢。好脾氣、耐心的哥哥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筆,終于放出爪牙:
“旅行總意味着漂泊,家再簡陋也是家。”
“我做了些你喜歡吃的瑪德琳。”
…
楚辭盈喜歡這種奶黃色的點心,所有的美國連鎖超市裏都會售賣,沒有紙杯蛋糕那樣甜到發膩頭暈的糖霜,只是淡淡的黃油味道。
教會醫院的食堂廚娘偷偷塞給了她一些,憨厚地詢問她是否有了辦法。
——陸氏可能撤資的消息傳遍了小鎮
大家都很緊張,和陸氏的合作不僅意味着醫療條件的改善。背後提供的就業崗位、教育機會,才是能源源不斷拯救這個地區的根本。廚娘不懂這些,但是她希望自己35歲的兒子有天能換掉割豬草去賣的營生。
“您想怎麽說服那些商人?難如登天啊。”
不知道是否是廚娘的愁緒影響了發揮,楚辭盈嚼着瑪德琳,只覺得嘴裏有點發苦:“…他們,好像挺堅決的。”
事故發生的第十五天,事情結果有了突然的轉機。
楚辭盈和哥哥通話後的第五個工作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突然撥出一筆基金,聯合美國疾控中心和世界衛生組織來到了烏幹達,和當地政府密切合作,關懷慰問在事故中喪生的受害者家屬。
這個臨時機構美其名曰“展開流行病學追溯,進行科學管理,有效杜絕悲劇、控制輿情。”
重點在最後四個字。
“控制輿情”
這場會議因為參會人員的特殊性,陸氏不得不給了這個面子。據說,他們的董事長會在線上旁聽。而烏幹達的衛生部找到楚辭盈給了她作為醫院代表的身份,承諾有五分鐘發言時間。
小鎮沸騰了,他們都希望Anna醫生能夠像真正的天使一樣用聖潔的神跡打動那位來自東方的冷血資本家。可是他們更清楚,這場會議的舉辦本身就是峰回路轉的神跡。
突如其來、莫名其妙,但有用。
不知情的人們感謝命運的眷顧——
“區域執政官做了為數不多的好事,竟然請到了這些人。”
“感謝尼羅河!”
楚辭盈低着頭側身擠着穿過振奮的人群,她爬上了醫院的鐘樓,這是她發呆時候的秘密基地。可以看到遠處被挖出黑洞洞的礦山,洶湧穿行的河流,輪渡的氣鳴和食堂冒出來的蒸汽。她扯了扯嘴角,撿起一節粉筆畫出一個小男孩牽着小女孩。然後狠狠瞪着那個永遠笑眯眯的臉。
「哥哥人微言輕」
「只恨自己在美國幫不上小熙什麽忙啊」
仿佛已經看到那個人優雅矜貴的笑臉,故作謙虛的姿态在他剛進入那條歷劫路的時候不知道遭了多少記恨。煩死了,讨厭的笑面虎哥哥。
她接着畫了一個冷漠的胖子,脖子上戴着一條粗大的金鏈子。旁邊寫了個“陸”。
醫生怨氣沖天地盯着它問:“你到底想聽什麽?”
思考幾番後,腦子裏還是空空如也。楚辭盈的神色恹恹地望着院子裏的晾曬的床單。她來之前,這裏還沒有無菌手術的概念。想到這,她強行打起精神,用手拍了拍臉頰,低頭對着地上的粉筆黑衣人努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尊敬的陸先生你好,你可以叫我Anna。我們是區域唯一一家義務性醫療機構,就診量從去年一年提高了十倍,死亡率下降了60%……但是醫院目前缺少…當地居民非常需要您的幫助。”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睫毛耷拉下來顯得有些委屈巴巴:“…求求你了。”
“給點錢吧…”
可是很快,她猛地站起來給了小人一拳!
再次露出完美熱情的笑臉:“尊敬的陸先生你好,你可以叫我Anna,我們是……”
随着太陽藏進了雲裏,氣溫也一點點降了下來。她的演講詞從磕絆慢慢變得流利,從幹癟一點點被細節豐富充盈。她在這裏一年,孤身一人撐起了一家醫院。不會有人比她更加了解它的重要性。
得了瘧疾和水痘的孩子需要它,懷孕的女人需要它,在礦山上受傷的男人也需要它。
而它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
所以她需要那個可惡資本家的憐憫。
醫生的表情已經笑得有些僵硬,但是眼睛依舊充滿着熱忱,她一次次因為口糊推翻重新來,然後再一次揚聲問候:“尊敬的陸先生你好,你可以叫我Anna…”
除了那個胖乎乎的金鏈子小人以外,還有一個觀衆一直聽着她的練習。從天亮到天黑,從入夜到深夜。齊泾源拿着吊瓶站在通向頂樓的樓道裏,沉默地點起一根煙,聽着少女的聲音一點點變得沙啞。
他嘆了口氣。
楚辭盈在第二天一早通過Zoom線上加入會議室的時候,公共麥克已經亂作一團。那個代表陸氏的頭像從始至終沒有打開攝像頭,只有一位像秘書一樣的人用冷漠但官方的話回應着焦急的衆人。
“抱歉,陸先生想聽的是真實的數據和政策建議。”
區域執政官的胖臉幾乎塞滿了整個屏幕,楚辭盈沒開攝像頭,因為她覺得對方有賽博口臭。老頭子義憤填膺地訴說着他們為項目付出了三年的準備,因為一點小事就要告吹。
“我不覺得這是小事。”
第一次,她聽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人說話。好像很溫柔,但帶着不容置疑的态度。标準的英語讓人會懷疑他的族裔,總之是很吸引人關注的嗓子。
“38條人命,暴露了貴區域的很多問題。這份合同一旦落成,無法想象的資金會被撬動進一個無力支撐的破洞,我會損失慘重。”
他終于顯得疲憊。也許在無數繁重的公務中抽出時間聽人吵架是件極其耗心力的事情,所以他點到為止,将商人的利己展現的淋漓盡致。
有人着急用了法語:“你不能這樣對我們!”
陸閑聽懂了。
麥克風裏傳來他的一聲輕笑,低沉好聽:“先生們,現在桌面上只有陸某在用真金白銀陪你們玩。你們有多麽可憐不是我關心的內容。”
從這裏開始,年輕醫生捏緊了手裏的手機,心沉到了谷底。随着更多的發言和求情依次展開,秘書的回複都變得越來越簡短,她也再沒有聽見那個人的聲音,不知道是否早已因為失去耐心而離開。土地局的人訴說完水澇災害的痛苦以後,陸氏的員工提出會議提前15分鐘結束。
這幾乎是最後一次明确的拒絕。
甚至留給楚辭盈的五分鐘也被殘忍地剝奪。
少女坐在她的房間裏,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慢慢眨了眨眼睛。
“喂?喂?Anna醫生。”話筒裏傳來齊泾源疑惑的聲音,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不小心按到了屏幕,于是緊着嗓子說:“沒事,不好意思打錯了。”
對方也是久在職場,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小心安慰:“會議剛開始十分鐘的時候,總經理辦公室的人在集團內部已經下了終止合作的通知。不是你的錯。”
小姑娘委屈:“可是我連開口的機會都……”
齊泾源那邊又有打火機開合的聲音:“Anna你不要難過。”他一狠心說出了實情:“你的稿子本身…”就不可能有機會。
“是啊,我真是蠢。怎麽能期望用救活多少人打動他那樣冷漠的家夥。”醫生的小臉垮下來,對着空氣拳打腳踢,“我應該和他說!烏幹達80%的土地都被标記為優質農耕,但是只有35%得到了開發,剩下的那部分可以養活兩億人!而現在又是雨季,是很好的時節。”
齊泾源一頓,被她的反應能力和信息掌握能力驚訝,語氣微妙:“這确實是陸先生可以聽進去的內容。”
仿佛因為事情徹底沒戲,她也放松下來,第一次破罐子破摔地快速吐槽:“我早該想到的,那個掉錢眼裏的家夥對這些絕對感興趣——烏幹達石油儲量65億桶,磷酸鹽礦2.5億噸。有很多很多的青壯年勞動力在尼羅河做航運!”
男人自然地引導:“那這些和你的醫院是什麽關系。”
楚辭盈狠狠咬了一口快要幹掉的瑪德琳,腦子轉的飛快,但氣若游絲:“我們醫院在交通樞紐,是所有工人的食堂。教會不可以拆除,但一直免費提供午餐,如果沒有我們,他來多少工人都是白費。可是他不知道!我應該請他到烏幹達看一看,騙他簽了合同。再把他吊在路燈上打一頓。”
“萬惡的資本家QAQ。”
她一口氣說完這些,仿佛終于輕松了一點。等她再低頭的時候,被會議室裏鋪天蓋地的私聊吓的驚呆在原地。
線上辦公三大噩夢照進現實——她沒關麥。
整個會議室都聽見了她破大防跟朋友吐槽她的甲方,不知道安靜了多久。可是楚辭盈此刻顧不得自己,她只是擔心陸氏的人能否聽出齊泾源的聲音,她怕牽連到別人。可惜不會有人告訴她答案。
少女的眼神裏全是絕望。
“……Anna,醫生?”那個她以為早已離開的資本家先生開口念了她的名字,語氣意味不明。
“我在……”雖然知道那邊看不到,但是她老老實實地像個小朋友一樣坐好,腳趾抓地等待迎接命運的審判。方才激動的時候罵人家掉錢眼裏,又說要把人挂在路燈上打,她…
陸閑那邊沉默了許久,只傳來紙張翻閱的聲音。
“當地時間16號你有時間嗎?”突然,他詢問。
楚辭盈如夢初醒般點頭,想起對方看不到,連忙應聲:“啊?有的。”
“好的。”
“我和我的安保團隊會準時前去拜會,希望Anna醫生可以為我們介紹一下醫院的情況。”
“我們可以談一下,資助的問題。”
“…還有挂在路燈上的問題。”
醫生的麥克風裏噼裏啪啦好像打翻了一堆東西。她仿佛想說些什麽,卻沒能來得及。陸氏的頭像退出了會議室前,只留下了一聲忍俊不禁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