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神掙命

第10章 死神掙命

“笨蛋。”

“笨蛋。”

“笨蛋!!”

齊泾源聽着這一聲聲柔軟的自我譴責,鏡片後的眼底劃過一絲無奈又好笑的光。他雙手環胸抱着胳膊靠在鏽跡斑斑的天臺鐵門上,看着可憐的小小身影對地上的簡筆畫拳打腳踢。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楚辭盈耷拉着眉眼對地上帶着金鏈子寫着“陸”的矮胖小人指指點點,嘴裏碎碎念着你怎麽心眼子這麽多,算來算去你不累嗎。

齊泾源覺得好笑,忍不住出聲打擾:“Anna,你為什麽總覺得我們總裁是個滿身橫肉的胖子啊。”

被突然走到面前的身影吓的一抖,楚辭盈懵懵懂懂地擡頭。眼睛裏還有沒有散透的濕氣,可是男人知道她并非生氣委屈,而是……太高興了。

下午的時候陸氏團隊接管了教堂,那些小醫生用一年多的時間才試驗出最節約的塑料布無菌室被直接拆除,剪刀剪上去的時候齊泾源都忍不住皺眉偏頭不忍看。可是楚辭盈卻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将那些嶄新的設備永遠地映在眼底,醫生姑娘通身萦繞的雀躍比三歲稚子還要純粹。

“你不心疼嗎?這都是你的心血。”

“啊?它們早該換了,沒想到你們公司這麽財大氣粗嘿嘿嘿。”

“可是手下人做事太不知輕重了……”

“沒事沒事,明天手術的人就能用上新設備了!”

“…我還是覺得……”你的心血、付出、功勞,被一筆龐然的資金沖蝕殆盡,人人只記得一句話定乾坤陸總,誰在乎聖索菲斯大教堂默默駐守一年的Anna醫生。

“我是醫生诶!”

怎麽會有醫生在乎手術室是誰搭建的?怎麽會有醫生在乎醫院的名字叫聖索菲亞聖帕麗斯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別的名字?她更不在乎這筆錢是誰出的,只為明天第一個用無菌室的病人開心,為終于擺脫貧瘠和肮髒的土壤歡呼。

她像一只翩然的蝴蝶躍動在尼羅河七八月的酷暑裏,是最孱弱嬌嫩的亞種,因為鱗片能在陽光下泛出波光粼粼才被人類注意。可是就這樣渺小的生命,只需要沾染清晨花上的一點露水就能再度高飛,不會像強壯的同族一樣折損在旱季。

病人就是楚辭盈生命裏的那顆救命露水,她無條件飛蛾撲火般地奔向他們。

有時候齊泾源又忍不住想,對于這片幹涸土壤上的人來說,她會不會才是那株花——那株頑強倔強執意紮根在此的鮮豔顏色,用自己不算堅強的葉片撐起了雨水,再輕柔地縱容露珠澆灌沙塵,托起垂死翻飛的蝴蝶。

楚辭盈的興奮每個人都看在眼裏,所以當陸氏的随行醫生提出從今天起教堂正式移交管理權,楚醫生明天的手術可以休息了時,大抵心中有不忍的。

這也是齊泾源如今為什麽跑到鐘樓天臺來陪伴的原因。

“沒事啊…我只是真的很開心。雖然還有點不習慣……”小姑娘看到他來,倉皇地擦了擦臉,露出一個別無二致的燦爛微笑。

“不Anna,你有生氣和不滿的權利。陸先生做事一向是這樣的,強勢、霸道、不顧及別人的想法。”齊泾源就差說一句‘暴君’來形容。常人都會有憤怒,可是楚辭盈卻只擔憂病人的情況,這是一個她一直照顧的産婦。所以他問出了那個用來分散注意力、打岔的問題——

“你究竟為什麽覺得陸總是個胖子啊。”

楚辭盈歪頭:“诶?不是嗎。”

“怎麽這麽随意啊,別人說什麽你都信。網上資料那麽多,你自己随便一查不就知道……Anna的科研探索精神呢?”齊泾源揉了揉她的呆毛。

醫生姑娘不滿地鼓起腮幫子,賭氣地說:“管他高矮胖瘦,平窮富有……我們從前沒有關系,以後更沒有關系。我才不查。”

“好吧。好吧。”

齊泾源插着兜眺望遠處的夕陽,最後安慰道:“陸總派來的醫生裏很多都是名校畢業的專家,你不用太過擔心。回去好好睡一覺。”

“嗯嗯。”

這一覺卻注定沒能睡好。

那個名叫斯利亞的産婦在淩晨打電話給教堂——她的羊水破了。

陸氏的專家們行動迅速,幾乎是立刻帶着需要的材料和救護車就駛向了病人的地址。可這已經是八月底,幹旱在猶豫中即将結束,第一場暴雨沖塌了車能行走的橋梁,泥濘的路纏繞着團隊的褲腳,潑天的雨水打濕了所有可見的視線。

楚辭盈接到電話的時候,猛然跳了起來:“…我現在就去。”

那邊聲嘶力竭地喊:“車道斷了!不要過來,危險!我們也過不去。”

醫生姑娘沒聽他們的話,再次确認了地址之後拿起桌子上的雨披就沖了出去。在那封給陸閑的“參觀指南”裏,她畫了每一條交錯相通的小道,告訴對方哪裏走路比車還快。而有一份更加詳細清楚的地圖在她的腦海中。

斯利亞已經脫力了。

她的預産期在三天以後,因為當地醫療資源匮乏,一般只有在即将臨盆的時候才能住進醫院。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她只是将一捧棒谷舉過頭頂,就一下子感受到了腿間的濕潤。這不是她第一次生産,于是當下熟練的撥通了教堂的電話,可是對面傳來的竟然是她并不擅長的英語。

這些穿白衣服的醫生姍姍趕到的時候渾身濕透,倉皇之下才意識到她只說法語:“…Anna呢?Anna呢?”病人一下子慌張了,揮舞着手拒絕陸氏醫生的靠近。

有人耐心地安撫:“你不要害怕,我們是教堂的醫生,我們是來幫助你的。”

可是斯利亞聽不懂,她只覺得肚子痛的她出了一身的汗,她已經無力在等到醫院生産。她有一種絕望的預感,她的孩子馬上出生,可是完全不似從前一樣順利。

陸氏團隊裏的主治醫師姓陳,他有經驗也相對鎮定:“快…催一下超聲那邊,孩子可能胎位不正。”

産婦聽着陌生的語言更加慌張,長着腿往床鋪力縮,遲遲不肯擺出助産士需要借力的姿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陳何的頭上也出了冷汗,他正想用翻譯軟件發出指令的時候——門外傳來一聲巨響。

一個嬌小的身影在恐怖的雨裏跌跌撞撞地撲進來,連頭都沒擡就大聲喊了句:

“斯利亞!”

産婦如有神救,掙紮着爬起來想要靠近,卻被Anna醫生大吼着呆在了原地,她用法語和當地的語言指揮她張開腿、讓助産士能夠看清她下身的情況。斯利亞倉皇點頭,終于有了一點鎮定。

楚辭盈一邊喘氣一邊咬開皮筋把頭發綁在手術帽裏,她在一大堆被打濕的醫療用品中找到一個還算完好的防護服,帶上了口罩和護目鏡。

“…超聲還沒到,我們懷疑她胎位異常。”在經過陳何時,中年男人拉住了她的手。

楚辭盈嗯了一聲,直接走到床邊伸手摸了一下産婦的肚子,皺眉:“腳位。”她接着迅速對斯利亞說了什麽,對方愣愣地點頭,拉住了助産士的手。

陳何阻止:“你要讓她這麽生?!這種情況要順轉剖的!”

他不贊同地盯着這個年輕的姑娘,他知道對方16歲讀完廉價的社區大學後就考取了美國的紐大醫學院,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學費全免的院校,然後她用了六年完成了臨床八年的課程,沒有選擇在美國的醫院做住院醫,反而來到了烏幹達。

她太年輕了。

他這種抵觸的情緒影響了陸氏的醫生,他們也不敢做這樣冒險的事情,誰能保證一個已經難産的腳位産婦安全順産?這太武斷了。

見沒有人伸手幫忙,楚辭盈也不生氣,她只是很冷靜地拍了拍斯利亞的肩膀,讓她清醒着用力,跟着醫生的呼吸頻率收縮。被口罩阻擋了一些的聲音有點悶,她看了眼外面:“你想在這裏剖腹産?還是想等明天橋修好再帶她回教堂。”

陳何被這句話震的頭皮麻了一瞬,良久才反應過來,迅速指揮着身旁的副手過去幫忙——揉肚子的、檢查産道情況的、檢測出血量的。

混亂中,他看到楚辭盈冷淡的表情,好像在病人面前她不像是個23歲還會撒嬌調皮的孩子。她無數次用法語蓋過助産士英語蒼白的鼓勵,告訴這個虔誠的信徒産婦——

“瑪麗亞與你同在”。

破曉時分,黎明霧散,大雨将息。

嬰啼。

年輕醫生的護目鏡上被濺起來的髒污□□沾染,像是在她的眼角點了一顆鮮紅的痣。她看到有人熟練專業地處理臍帶和拍氣問題,于是沉默地走到屋外找了一處幹燥的瓦片坐下。不一會,身旁坐了個人,陳何也如劫後餘生一般。

“…你膽子真大,我不如你。”

楚辭盈笑了笑,她也累極了:“別這麽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國內最頂尖的醫生。你們和我從前受到的訓練一樣,最大程度上保證母親的軀體和健康。”

她垂着頭,感受到冰冷的陽光灑在汗水上,整個人的頭發都濕透了,一滴滴地落在泥裏。

“只是這裏情況太複雜了。”

她勾唇,輕描淡寫地帶過從前的一年——斷水、斷電、斷路、斷藥,什麽都可能沒有。病人可能只會英語,法語或者說西語。如何溝通?如何安慰?……來不及剖腹的、有未知并發症的、對過敏史一無所知的。

“斯利亞他們比亞洲人骨盆條件好,孩子也小,其實往往可以賭一把……不是所有人都能幸運地擁有剖腹産條件。”她的眉眼放松下來,聲音也輕柔,“他們有的人信上帝,還有人是□□,只有了解他們的精神……才能給他們力量。”

陳何也沉默了。

他的心跳如鼓,在國內私人醫院數十年的工作讓他早已習慣最标準科學的流程,卻忘了,這裏是非洲,是與死神掙命的土地,每一個靈魂都有獨特的烙印和它們獨一無二的苦難。

“這是你最棘手的一個病人嗎?”他問。

楚辭盈笑了。

她看了看陳何,從地上撈起了雨披,大步輕快地走進了清晨的泥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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