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形式羞辱
第11章 形式羞辱
斯利亞産後的第二天便能獨自行走了。
烏幹達教堂在主治醫生換任期間經歷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如一滴水沫落進了秋日的池塘,落葉卷起後便連漣漪都瞧不見影蹤。
只有負責做紀要的秘書抄送了總部一份正文為仿宋黑體3號字,每頁22行,每行28字的短文,簡單說明了前因後果。一位特殊産婦在生産當日遇到了不可抗力與自然災害,幸運地得到了陸氏醫生和烏幹達教會醫院的醫生共同幫助,平安生産。
萬事祥和的語氣。
因并沒有任何後續批示,大多數人聽過便忘了。
趙國林收到董事長辦公室秘書電話的時候還未将此事聯系起來,微微驚訝後就帶着幾份材料上了28層彙報。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都是家庭和社會的頂梁柱。他雖生的其貌不揚,但到底在這個歲數混上了駐外專員人事的主管,打上發蠟後倒顯得十分精神。
“趙總。”
28層門口的兩個實習生一見到他就起身,替他推開了落地的玻璃門。另有一個機靈的在旁邊說:“顧書記在。”
趙國林的眉頭跳了一下。
顧廷敬是地方的老領導,和陸家那位不怎麽出山的老爺子私交不錯,據說是隔着幾輩姻親關系,陸閑上位後也幫着歸攏了手下的人。但他們這些公職在身的人不會輕易參與企業的管理,更不要說聽人事關系彙報這樣的雜事。
如果顧廷敬和陸閑聊私事、家事,又不會讓他一個人事處的主管在場。
他猶豫地打了個哈哈:“那我過會再來吧,陸總談…”他話說到一半吞了下去,只見劉寅格笑意盈盈地站在走廊茶室的盡頭,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是董事長最信任的助理,他的意思就是陸閑的意思。
而此刻,對方朝他招了招手。
趙國林吸了口氣,敲敲門,側身低頭坐進了茶室的下側。
主位和客位的兩個人都沒有擡頭,只有劉寅格替他添了杯半冷的茶水。握着被子,趙國林的心中稍微穩當了些,禮貌客氣地點頭:“陸總。”
“顧書記。”
“哈哈,小趙。”顧廷敬是個兩鬓斑白的老者,這個年紀如若不是在最盛時候,便是要收拾收拾退居二線的尴尬階段。他舉手投足卻輕巧坦蕩,顯然是不受其困。
他抿了口茶水,狀似不經意地瞥了眼陸閑的臉色,慢悠悠開口:“…烏幹達的事情,上面都很震驚,也很欣喜。這其中艱辛必然只有你們基層同志清楚啊……”
這話是誇贊,于是趙國林忙點頭:“您謬贊。是陸總指點,我們只不過是底下幹活的。”
“诶!”
老人有些不滿:“若是沒人辦事,小陸再好的想法也不能落到實處。這是你們的功勞,不要不敢認嘛。”他笑呵呵地給趙國林倒茶,讓本就摸不着頭腦的人更加驚慌,可是心底卻又蠢蠢欲動起來…
莫非,真是表揚不成?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喜意,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察覺到對方這個變化,顧廷敬若有若無地勾起一絲笑意,反倒開始跟陸閑拉起家常。
“昨天我去見你爺爺,他之前的學生…那誰,現在可了不起。不過還是那麽莽莽撞撞,看到你們老宅的照片牆就問:怎麽有個照片是側面照呀?”
陸家族宅有老爺子舊部和學生的官方照片,所有人都是正裝藍牆的正面人像,唯獨一個姓陳的是側面,選了一張在室外風中的照片,顯得和旁人格格不入。
這段話的前半段趙國林還未曾上心,聽到後面就有些冒冷汗。
顧廷敬說的這個側面照的主人叫陳庚,是東南自貿區的上任主席,借着陸家的光一步步走到這個位置,卻在上任後三年爆出了私自買賣政府用地的醜聞,前段時間已經伏法認罪了。他的照片沒有被陸家撤去,但是卻換成了側面。
“我這個老朋友當武官的不懂,小趙你搞人事關系的,你說說——這照片這麽擺有什麽用意?”
這是陸家諱莫如深的醜聞,趙國林怎麽敢說!
他捏着水杯,擡起一只手擦了擦額角,偷偷打量着從始至終都在靜靜看文件的年輕男人。陸氏的董事長比他還小上幾歲,卻已經是令人望而生卻的人物。陸閑方才一個眼神都沒有分到這邊來,顯然是默許了顧廷敬的刁難。或者說,這根本就是顧老在做給陸總看。
他此刻進退兩難,不敢輕易開口,知道自己不知道哪裏得罪了人,于是被做成順水推舟的人情。此刻這房間裏只有一個人說話有用,也只有他能…
“顧書記問話就如實答,我也想聽聽。”
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判了趙國林的死刑。他嗬嗬張了張嘴,白了臉,良久才猶豫着措辭:“……陳的照片側着放,說明他的思想、眼神、目标……和陸家不一樣。”
中規中矩的答案。
顧廷敬笑了:“形式羞辱嘛。”
形式羞辱,以默不作聲的方式将處理的結果和态度示衆,用四兩撥千斤的手段戳到人的最痛處。
“讓虛榮高傲一世的人将卑鄙示衆;讓看重門第出身的人登高跌重……”顧廷敬總結道,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他看了眼已經坐立難安的趙國林,輕飄飄砸下最後一塊審判石。
“或者,讓一個盡職盡責的醫生在手術前一天被臨陣換下。”
下手的男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冷汗猛然滑落。
“都是形式羞辱。”顧廷敬做出了結論。
趙國林慌了,幾乎是立刻從榻榻米上跪爬膝行到陸閑側,眼神懇切表情絕望:“…陸總,陸總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解釋,這裏面一定有什麽誤會!”
“誤會?”
陸閑撚起桌面上的報告,手指随着主人的心情慢慢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幾下:“從行政上說,集團有簽署過立刻取代醫院管轄權的文件嗎?”
“……”趙國林神色灰暗,咬牙搖頭。
“從醫學的角度說,在預産期前一天讓一個産婦失去一直照顧她、了解她情況的醫生。符合邏輯嗎?”
“因為…”
“從風險控制角度說,你想讓陸氏醫院在烏幹達的第一例病人是200%的死亡率嗎?”
男人每說一句,手指就敲一次桌面,點到最後就像是撒旦傳訊的鐘鼓,捏着人的心髒大氣也不敢出。趙國林的眼前發黑,他若不是受了那個人的吩咐早點趕走那個醫生,怎麽敢铤而走險。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他只能字字懇切剖白自己多年來為陸氏的付出,力求把這次危機解釋為行政職能上的失誤。
陸閑一直撐着頭靜靜地聽,也沒有打斷。
等趙國林磕磕絆絆說完車轱辘話後,男人不疾不徐地開口:“那個國際醫生沒有提出異議,更沒有追究。他們做技術的不懂人事職能的問題。”
這…這是要放過他的意思?
一點點劫後餘生的喜悅和巨大的驚喜感沖昏了主管的頭,他狼狽地裂開嘴道謝:“…陸總,顧先生,我,我一定會好好做事,不會再犯了。”
“嗯,我相信。”
趙國林心中的大起大落太過有沖擊性,只暈暈乎乎地說了一堆感謝的吉祥話。沒有注意到劉寅格唾棄的眼神、顧廷敬微阖的雙眸,以及最重要的,陸先生從始至終都沒有擡過的手心。
等男人趔趔趄趄告辭後,劉寅格懷裏被扔了一疊證據,聽見上位者的吩咐:
“移交給監委,按職務侵占辦。”
“下午公司大會的時候當面帶走。”
劉寅格震驚擡頭,這何嘗不是一種殘忍至極的形式羞辱。
顧廷敬這時難得有些驚訝起來,他了解這個世侄也知道對方的脾氣,卻沒想到這次辦的這麽利落狠戾。這個趙國林是收了外人的錢,但歸根結底不是沖着陸氏來的,對方的要求似乎也只是希望那個小醫生快速離開烏幹達。他以為陸閑動怒也是因為這個腦子不清醒的家夥把陸氏同樣放在了不仁不義的危險境地。
現在想來…他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陸閑從始至終都分外冷淡的眉眼。
“你這是……有情況??”老人笑眯眯地湊過來,上下打量着陸先生的表情,“我怎麽覺得你像是在給誰出氣?”
“是在出氣。”
陸閑波瀾不驚地接下試探:“陸氏步子邁得太大,跟不上的人不少見。可如果為了貪欲毀了大事的人可謂是伥鬼。絕不能容忍。”
老人可不吃這一套:
“人人都貪心。”
可沒見你人人都揪出來懲辦了。
“顧叔叔,那是兩條人命。”
“好!好好。”顧廷敬像孩童似的地眨眨眼睛,“你是大人了,說什麽便是什麽了。”
——不過,別把人想的太好。
——還是那句話,人人都有貪欲。烏幹達的那個國際醫生鬧起來也不好收場,你得早做打算。
等男人回過神來時,空蕩蕩的茶室中只剩下他一個人,而電話那頭女孩疑惑的聲音如驚雷般響在耳畔:“喂?您好?”
他這才意識到顧廷敬三言兩語間就讓他被蠱惑般地打了這個電話,完全忽略烏幹達此刻是在半夜。對方略帶沙啞的聲音暗示了被從睡夢中聲聲吵醒的情形。
男人難得有些懊悔地皺了下眉。
“您好?是需要醫生嗎?”這句是法語,雖然被無情地吵醒,她還是柔聲細語地等待着沒有回音的聽筒。
“是我,陸閑。”男人終于開口。
“啊!”
話筒那邊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怎麽了陸先生?有什麽事情嗎?”
“我…”話好似開了個頭之後再也無法說下去,他有點厭棄自己的猶豫,在幾秒後流暢地表達:“我代表陸氏向之前工作的不協調道歉,并且處置了一個內部的工作人員。”
“啊?”很困擾一樣,女孩有些為難,“誤會已經解開了,您不用特意打電話來的…而且,而且為了這種事就丢工作什麽的……”
她好像在這種時刻還在為“無辜”的人擔憂。
陸閑忽地生出一種不耐:“是他自己做了錯事。”
“哦……”
他好似天生就失去和無國界醫生這群人溝通的能力,他不理解他們的無私奉獻,他們不理解他的冷漠獨斷。這樣的對話曾發生過千百萬次,無論出于什麽道理,同情心泛濫的人們總是有一個又一個”可是“,為壓根不認識的人開脫。
他喪失了所有繼續交談的欲望,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這次的目的:“我會讓齊泾源帶過去一張一百萬的支票……為了感謝,也是為了表達一些個人的歉意,貨幣單位你自己定。”
無論是填成津巴布韋幣還是美金,都随意。
陸家的人生在這樣的世界裏,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天賦,也注定将所有的事情看成交易。他有無窮無盡的財富,也只有無窮無盡的財富。
這是他為數不多無往不利又蒼白單調的手段。
男人靠在椅子中,眉宇間恹恹的。
他聽着聽筒那邊傳來的淡淡的呼吸聲,恬靜的讓他煩躁。他甚至開始思考如果那個醫生姑娘拒絕怎麽辦,人都有貪欲,她不會拒絕,可是她為什麽不說話?
這種事情一向是劉寅格去辦的,圓滑老練的秘書會讓所有收下支票的人心滿意足,不會有一絲一毫被羞辱的感覺。不知不覺間,只知道簽字的陸先生也開始怨恨起自己為什麽要親自打這通電話,對方的沉默對他越來越難熬。
是他這樣的說法對醫生這種清高的職業太過分了嗎?
人都有貪欲。
人都有貪欲。
這句話讓他在過去的所有談判中幾乎無往不利,可是這次呢,他期待着什麽結果呢?
他被心中這個想法刺了一下,手指想被燙到一般從桌面上收起。
他想她收?以絕後患?
還是想她不收?最好再高談闊論一遍她是不同的那個,不能用錢來侮辱。
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麽答案。
就在陸閑終于耗盡耐心準備挂斷讓專業的人去幹時,小姑娘慌張地叫起來:“诶!我沒有說不要,我網不好,我在搜是英鎊還是美元劃算!”
陸先生方才所有不為人知的糾結都一瞬間消散殆盡。
他想,這真是個好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提出這個條件後問這個問題。
他想,人都有貪欲。
他想,但很少有人這麽蠢笨。
于是他說:“英鎊。”
挂斷了電話,劉寅格聽見茶室裏有人低低地笑開,越笑越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