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夢令
第1章 如夢令
建平五年,隆冬。
放眼望去,天地白茫一片。日薄雲低,風雪不息,纏繞山林之間,将紅梅壓彎腰。院子裏的雪,已積到腳踝深,不見半點泥土與石板。
林韞穿着一身單衣坐在榻上,趴于窗臺伸手撈雪。
她昨夜做了一個夢。
夢裏還是元嘉十四年,那個久久不見雪影的冬日。
太陽鎮日不出,天地間昏沉一片,只有濃雲高高挂在天際,像是随時會壓下來。
她素來愛舞刀弄棒,打馬策馳,奔走山野之間,最是受不住這種陰暗不定,只能呆在小小居室的天氣。
那一日,她雙肘拄在窗臺上,托着腮幫子,看灰蒙蒼穹。
心裏想着,等明日烏雲散去後,她定要約上謝景明和雲舒二人,一同去京郊狩獵,瞧瞧能不能撞上什麽獵物。
倘若沒有,她和雲舒兩人切磋一下武藝,讓謝景明将此情景繪下,做成畫卷,挂于房內,倒也不錯。
想起兩位好友,她不由笑起來,餘光裏瞥見自家阿娘一身簡樸素衣,手中緩緩撚着一串檀木珠子,似是從佛堂過來。
約莫受天氣連累,洛夫人①興致也不高,一慣溫柔的笑意,在見着她以後,才徐徐綻開。
“知知。”
一開口,阿娘溫柔依舊,仿佛怕說話也能将人吓着一樣。
她從來覺得自己的小名難聽,可從自家阿娘口中說出,總能平添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清甜,猶如夏日飲蔗冰,冬日浴梅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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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怎麽過來了?”見着自家阿娘,她直接撐着窗臺,一躍跳出,直奔對方而去。
此等粗莽行徑,若是放在尋常官宦人家,少不得要被訓斥一頓。
不過家人向來對她寬容,她信誓旦旦說自己和雲舒一樣,發願将來要當女将軍,給祖爺爺續上從前的榮光,也不曾挨過冷水潑來的滋味,反倒換取重金求來的名師悉心教導。
她覺得自己家裏的人,對她都屬并列天下第一好!
“來看看我的乖女兒在做什麽。”走到近前,洛夫人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怎麽,為娘找你,還要通傳啊?”
林韞伸手搭上洛夫人的肩膀,彎腰哄道:“怎麽會呢,若是阿娘找我,兒②随時恭候。”
“油嘴滑舌。”洛夫人伸手捏她臉頰,又垂眸捂了捂胸口,似是有些不舒服。
林韞緊張道:“怎麽了?”
“沒什麽?”洛夫人擡眸,又是溫柔笑意,“只是剛才突然想吃兔肉,讓廚房做了些,卻沒想吃了有些犯惡心。現在又想吃點兒酸梅,可王家幹果鋪子家中有事,聽說今日跑雷山寺那邊去了。”
“你知道的,城裏其他幹果鋪子的酸梅,我總是覺得有股子黴味,只有王家幹果鋪子的酸梅吃了能入嘴。”
說話間,洛夫人已幹嘔兩次,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林韞瞧着心疼,當即道:“我去雷山寺看看。”
說不準對方外帶的食物就有幹果,可以直接帶些回來。
前些日子,堂弟林衡生病,被送往雷山寺養病,她還能順道去瞧瞧那整日跟她四處亂跑的小子,給他捎點好吃好玩的,他那樣閑不住的人,肯定快憋死了。
她就說就動,要往馬廄方向走去。
“知知,等等。”洛夫人從腰上摘下一個荷包,系到她腰上,控制住要顫抖的指尖,打了兩個結。“這是阿娘去找慧能大師開過光的護身符。你戴好,路上小心。”
林韞着急出門,等荷包系好,就一個箭步跳出院門,往馬廄跑。
不曾回頭的她,自然不曾見洛夫人摸着肚子,紅着眼睛看她漸漸遠去的背影。
天邊黑雲緩緩挪動,似是移山而行。
她牽走自己的愛馬奔雷。
奔雷仰着脖子,急忙踱步,似是不想離開。
林韞以為它害怕将至雷雨或暴雪,耐心順着馬鬃,安撫它。
好一陣,奔雷才低下頭,乖乖跟她往外走。
出了府邸,她直接扶着馬背借力,不必踩着腳蹬便已跨馬坐好,牽動缰繩往廣利門③去。
城內不可奔馬,她只能讓奔雷慢走。
等過了外城的廣利門,才輕輕一夾馬腹,往右側小道而去。右側小道路崎岖難行,林木森森,若非騎術精湛之人,不敢亂走。
林韞想着自家阿娘胸悶嘔吐的模樣,心裏着急,不等細想就扯動缰繩往右去。
也就是這一轉,她瞥見一個眉心正中有一粒黑色大痣的男人,扶着頭上鬥笠,臉色驚恐看着她,仿佛瞧見猛虎從籠裏出逃一樣。
初時,她并沒有細想,矮身貼着馬背,穿梭夾長荊棘的叢林裏。
咔——轟——
天邊雷電撕開厚重烏雲,顯出猙獰模樣,随後便是一聲震顫地面的轟響。
奔雷高高擡起前蹄,嘶鳴一聲。
林韞緊抓缰繩,往後仰去,整個人幾乎與地面平行。
她腰腹用力,将自己卷起來,貼住馬背,單手拉着缰繩,伸手撫摸奔雷的馬鬃,輕聲安撫。
閃電又起。
白光透過層層橫生幹枝,被截斷撕碎,落下大片張牙舞爪暗影,小片細線般的銳利冷光。
狹長冷光落到林韞細膩麥色的臉上,照亮那雙急促轉動,思索事情的明亮眼睛。
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什麽。
不對,就算阿娘再想吃酸梅幹果,也絕不會暗示她在此等惡劣天氣出門。還有方才那人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城門盯梢。
有人在防止他們出城?
為何?
林韞當機立斷,伸手折下兩根幹枯樹枝,交叉綁好,将自己身上披風搭上去,捆在奔雷背上。
她擡腿下馬,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奔雷的腦袋,親了下它的鼻子。
“去吧……”
她拍了拍馬背,相信奔雷能夠明白她所思。
奔雷着急踱步幾下,用頭挨着她的肩膀,似是想要請她一起走。
林韞一閉眼,摘下馬背上幾乎不曾用過的馬鞭,大力打在馬臀上。
“快走!”
“咴——”
奔雷長鳴一聲,其聲委屈,似有哭腔,噠噠沖進幽暗叢林。
林韞按住自己沒有韻律亂跳的心髒,轉道繞回城門處。
遠遠看去,城門內有幾個坐在茶棚的人,拿着杯子不喝茶,反倒四下張望,似乎在注意着什麽。
她咬了咬口腔內壁,吐出一口濁氣。
此刻,心中不祥的預感已将她覆蓋透徹,幾乎要喘不過氣。
可她不能亂。
深呼吸了一口氣,林韞轉身物色即将入城的隊伍,選中一輛稍有些貴氣,也足夠龐大能遮蓋身影,卻并無特殊标識的馬車,貼在車底,随之入城。
入城後,她也不敢貿然回家。
在外城僻靜處的人家轉悠一圈,林韞潛入其中一戶,留下銀兩,取走一件棉衣、布袋子和頭巾。
她簡單換上一身書生裝扮,背着一個斜挎的布袋,進店鋪買了幾本書,捧在懷裏往自家府邸方向走。
路上,還撈了一只皮毛邋遢的流浪貓,掐着它的後脖頸,連同小魚幹一道塞進布袋子,順着還哈氣的貍奴。
天色已黃昏。
厚重雲層尚且挂在天邊,藏着雷霆,安靜下來。
冬日冷風刮地而行,吹得長街灰塵四起。
林韞縮着肩膀,抱緊懷中書籍,低頭鑽進窄巷,來到自家客院圍牆。
她假裝冷得原地跺腳,停留下來四處望望。
附近無人,高處亦無人。
安全。
林韞挺直瑟縮的腰背,後退幾步,三兩下蹬着外牆,貓一樣蹿上屋背趴着,往外看去。
剛探頭,就見有火光從院門起。
她趕緊把頭縮回,聽着下方動靜。
“搜!仔細點,床底、屋頂、箱櫃……一概不能放過。”
噠噠噠——
嘭——嘭嘭——哐啷——
好一陣響動過後。
“禀報大人,這邊沒有找到。”
“禀報大人,這邊也沒有找到。”
聽着底下整齊有序的腳步聲往院門去,林韞才重新探頭看。
奇怪,刑部的人怎麽會在他們家四處翻找。
找人?找物?
她拍了拍已經對她溫順許多的貍奴小腦袋,一個倒挂落到屋檐橫梁上,再順着柱子往下滑,悄無聲息落在地面上。
出了客院,她一路矮身找掩蓋物躲藏,慢慢靠近內院。
其他院子也有刑部的人在四處翻找,更甚用能裝人的木箱子擡着他們家財物,往大堂方向去。
瞧那架勢,像是抄家。
可誰家抄家不圍外牆大門,反倒門庭緊閉,生怕被人知道他們來此地。
要說不是抄家,刑部的人怎麽敢動執政事筆的左仆射府邸。
“你說還是不說?”
一道陰沉冷厲的聲音,将林韞混亂的心神拉扯回來。
她已躲開刑部的人,躲到內院月門通道一側的高大樹幹後,借着暗色潛藏。
濃郁的血腥味,讓她砰砰亂跳的心,更是不安。
她蹬着石壁,攀上內牆。
“呸!狗賊!”
洛夫人朝對面人吐出一口血沫,那慣來溫柔的聲音,染上濃濃的不屈與倔強。
縱然眼前滴血的刀尖向着她,只差分毫就能刺進眉心,她也不曾眨眼,更遑論動搖心志。
“我們林家沒有孬種,你就算将我們殺光,我們依舊不知。”
沈昌歪着腦袋,閉上雙眼,卻沒能躲開這一口血沫。
他伸手抹掉臉上血點,睜開雙眼,盯着自己手中斑駁的血跡,咬了咬牙,将刀尖往下,刺入洛夫人肚子裏。
刀鋒洞穿,濃稠血液滴滴掉落。
“那你就……”沈昌臉上閃過狠戾,一雙眼像是淬毒的刀刃一般,折射着陰冷的光,“去死好了。”
他伸手要推開洛夫人的肩膀。
豈料,對方竟然爆發出超乎尋常的力氣,往他撲來,牢牢鎖住他的肩膀,張嘴往他脖子咬去。
“啊——”
“你這個瘋女人!”
洛夫人叼住沈昌的一塊肉,牙關緊咬,目光卻盯着院牆上空,泛出一絲柔色。
“知知,走吧,快走啊!”
林韞仿佛聽見阿娘的聲音響在耳邊。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扣在內牆瓦片上的手,幾乎要将瓦片摳出一個個指印。從內牆露出來的一雙眼睛,蓄滿眼淚,滾滾而下,将院牆瓦片打濕。
冷意像是從冰窟爬出來的毒蛇,從腳跟纏繞而上,貼着肌膚嘶嘶吐着信子,往胸口上爬。
理智告訴她,她現在必須要離開,可支撐在牆夾角兩邊的腿,卻完全不聽話,如同膏藥一般黏在上頭。
便是此時,背後一聲暴喝。
“誰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