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柳梢青
第7章 柳梢青
馬車向朝陽駛去。
洛懷珠拉開馬車門,撩起簾子,伸出白嫩的手:“将盒子給我吧。”
齊光愣了一下,才想起來方才老人家給自己的盒子。
他騰出一只手來,将盒子放到洛懷珠手中。
盒子并不大,一只手便能全部握住,材質也并不貴重,只是普通的竹篾編織而成,不值兩個銅板。
不過竹盒上貼了一張有些卷邊的镂空紅紙,紅紙上頭剪出一副修竹圖,瞧着倒是有些雅趣。
阿浮湊過來:“這是什麽?”
洛懷珠扭動竹盒的扣子,緩緩掀開,露出裏面用油紙墊着的杏酥糖。
杏酥糖外表金黃,切得只有指甲蓋大小,整整齊齊疊着,一打開便有一股子杏仁、芝麻的焦香味。
她伸手撚了一塊出來,細看一陣才用食指推進嘴裏,不着痕跡吮了一下指腹。
味道沒變,絕對是福伯親手所做。
阿浮吸着香氣,咽了一口唾沫,然而瞧着洛懷珠那低垂的眸子,黯然的神色,她把即将開口的話,重新吞回肚子去。
她還是采購時,自己多買一份來嘗嘗就好。
她懂事地窩回自己那邊,打開鹵肉包慢慢吃。
馬車很快就到了上善門外的清明坊,将馬車寄托在車馬行後,阿浮和齊光按照單子去找店家訂明日雅集的物件,洛懷珠則是打着買東西的藉口,探聽京城裏的一些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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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在京城待很長一段時間,也不能光圍着一件事情打轉。
事情繁雜,他們中午都不得回宅子,只在路邊飯食鋪子點了幾個菜,将就吃完。
清明坊不常有穿得像洛懷珠這般光鮮,一看便覺得是權貴人家出身的小娘子出現,可惹了不少目光。
洛懷珠就跟沒發現一樣,照舊一間鋪子一間鋪子打聽,文房四寶與書肆之類物件,哪家做得最好,她要采買一大批。
清明坊上,這些物件着實不多賣,寥寥兩三間,出的貨物卻并不好,墨不夠濃,紙又容易沁墨,只适合清苦人家将就用。
“洛娘子,我就老實說吧,筆墨紙硯一類,你要是想買好貨,就到西大街昭化坊那裏去,全京城最好的湖筆、徽墨、宣紙、歙硯、端硯,都在那裏了。”
畢竟昭化坊內,便是太學,學子衆多。
“要是還想淘點舊書畫,就得去東、西榆林巷,那裏常有人将家中老舊物件拿出來換錢,什麽老畫故書,什麽奇石舊瓷,盡皆有之。①倘若你舍得花大價錢,可到春明坊,那兒多藏書家。”
洛懷珠道了一聲謝,繼續研究櫃臺上的筆墨。
京城哪個角落有什麽買賣,她很清楚,只是沒想到,五年過去,竟也大差不差。
饒是如此,她也總得确認過才行。
掌櫃瞧她那謹慎的樣子,倒是有幾分佩服。
世間聽人所言多次,還能堅持自己親自判斷真假的人,實在不多。
暮色将盡時分,三人才到車馬行彙合,洛懷珠指揮着幾個貨郎,将一些東西往一輛陌生的馬車裏放。
阿浮遞過一個描了鎏金竹紋的木匣子給她,眸子裏滿是不解:“娘子還買了東西,帶回去給先生?”
洛懷珠搖頭:“這不是買給舅舅的東西,這些都是送去福田院的舊衣物、被褥、糧食。”
她将阿浮給她的木匣子打開,裏面是指節寬的方塊杏酥糖。
隐居山居那幾年,阿浮每次下山問她想吃什麽,她都只說“帶盒杏酥糖便好”。久而久之,她匣子裏的杏酥糖吃完,阿浮就會主動給她填滿。
“啊?送這些去福田院作甚?”
“高祖皇帝立國之初,創建東西福田院,讓老弱病殘有處可依。然而福田院人數漸多,撥下的銀兩卻不見增長,既然碰上有舊衣賤賣,順道送些又何妨。”
“那下松園的事情……”
“舅舅方才派既明前來,說下松園一切準備妥當,就等采買的幹果鮮果、酒水、筆墨之類的東西,明日一早擺上桌便好。”
“那明日引路、灑掃、伺候等活計……”
“龍虎衛左廂軍的楊指揮使,已自行找了一批信得過的家丁、侍女,不勞我們費心。”
“那真是太好了!”阿浮喜形于色。
洛懷珠看着天邊暮色給無憂無慮的少女鍍出柔和金邊,眼神也跟着溫潤了幾分。
很快,貨郎就将貨物裝好,他們上了馬車,從陳州門大街北上,走到北斜街和牛行街交彙處,轉西而行,入巷子再轉北走一陣子,便到了福田院。
馬車停在福田院門前,暮色已盡,街上燈籠高挂起。
阿浮撩開簾子,先下車,再将洛懷珠扶下來:“娘子你看,前面也有一輛送貨的馬車。”
洛懷珠看着貨郎進進出出搬東西,走去問旁邊一臉喜氣的白發老翁。
“老人家,請問福田院現在的管事,是哪一位德劭厚澤的老先生?”
她朝老者行了個萬福禮。
“不敢當,福田院如今的管事,正是老朽。”白發老翁還了個禮,“敢問何事?”
阿浮代為答話:“我家娘子給福田院諸位添了些春衫薄被和米面糧油,祝賀大家春日昭昭,喜氣來報。”
“多謝多謝。”白發老翁臉上喜氣更重,“敢問這位娘子是哪家閨秀?”
洛懷珠搖頭:“孟子有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等不才,算不得達者,但也願盡一份綿薄之力。”
她又行了個萬福禮,就要回到車上去,讓阿浮看着貨郎将東西搬進去。
白發老翁想要挽留人,正好前面馬車搬完貨物,找老翁簽字勾賬,他便也只能先忙活這邊事情。
對完單子上的貨物,簽完字,将筆墨交還,老翁一臉感激,拱手道:“請替我謝過謝三郎君,每年都送幾次東西過來,實在是……大恩吶!”
謝三郎,名迩,字行遠。
他亦是謝景明兄長。
“老丈莫激動。”帶頭的貨郎将老翁扶住,“謝三郎君說了,他當年答應過上任管事,若有能力,必定幫福田院一把,他只是履行承諾罷了。”
“娘子?”齊光喊了一只腳踏上腳凳卻不繼續動的洛懷珠一聲,試探着遞出自己的手。
莫非是走上一整日,腳下乏力了?
洛懷珠回神,自己扶着車壁上車,彎腰往廂裏走。
她将蓋住紗簾的綠竹細簾卷起,從半透淡青色紗簾往外看,見前面馬車往北走,出了巷子口。
少了前面馬車的堵塞,外面街市斑斓的光流瀉進來,鋪了一地錦彩。
他們送完貨物,在外頭随便找了家酒樓,用過飯後才回宅子。
偶遇故人,思緒紛雜。
洛懷珠以為自己就要一夜無眠,不料身體委實不争氣,連夢都不給她織一個,夾在似夢似真的混沌之中,昏沉到天明。
醒來時,頭痛得不行。
她靠在床頭緩了好一陣都沒用。
洛懷珠只得起床,随手推開镂刻花鳥的窗,讓冷風吹進來,醒一下腦子。
“懷珠阿姊 !”阿浮正好端着早點進來,見她斜倚窗前小榻,大驚失色小跑進來。
心虛的洛懷珠只得伸手将窗合上,拽過毯子把僅穿單衣的自己裹起來。
她趕在阿浮開口之前,先發制人:“雅集就要開始了,阿浮幫我将昨晚選好的衣裳拿來,趕緊換衣梳妝才行。”
阿浮顧不得念叨,趕忙放下早點,匆匆跑到落地的桁木架子前,看銅質瑞獸薰籠熏香的衣裳,又翻出梳妝匣子,想着搭配的發髻和發髻上的配飾。
“懷珠阿姊,你趕緊漱口洗臉,吃點東西。”
成功躲過一次絮叨的洛懷珠,不緊不慢梳洗起來,等阿浮給她套上橙黃團花短襦,配緋紅鳥獸齊胸長裙,再搭上黃花淺青披帛,還戴了一條珍珠為圈綠松石點綴的璎珞。
她捧着瓷碗喝粥時,阿浮便快速給她挽了随雲髻,将大朵的薔薇花別在腦後,以若幹金簪點綴。
還沒上妝,整個人瞧着便已明豔得不行。
阿浮手癢癢:“懷珠阿姊,我給你畫個酒暈妝②吧。”
洛懷珠想起那猴子屁股似的兩坨,果斷拒絕:“淡一些便好,這眉目已經夠濃豔了,小心物極必反。”
阿浮很失落,但還是照着她的意思,換成了淺淡一些的桃花妝。
沒料到妝成後,反在豔麗的表裏,藏了幾分骨子裏孤清的神秘感,像是雨打薄霧籠的薔薇花,令人不由自主多了幾分垂憐的心思。
阿浮心想,她要是男子,無論懷珠阿姊讓她做什麽,她肯定都很樂意。
洛懷珠手指在木匣子與竹盒之間猶疑,最終還是選了竹紋木匣子,揣進袖袋裏。
她們到下松園時,平日裏門可羅雀的下松園,已被一幹學子圍得水洩不通。
“娘子,怎麽辦。”阿浮踮着腳尖往前看,“我們進不去了。”
洛懷珠倒是半點不着急,拍了拍對方挽在她手臂上的手背:“放心,舅舅不會讓我們在外面逍遙待着的。”
話剛說完,就有披甲執銳的士兵跑來,請她們移步瓊林苑一側。
“洛娘子順着這條小道一直往前走,便能到松山腳下。”
楊指揮使往南指了個方向。
園內人不多,又有廂軍在內執勤,洛懷珠朝他道謝後,和阿浮一同慢慢朝着松山走去。
半途,經過一方亭臺池沼前,遇上了幾個附庸風雅的世家子。
他們裝模作樣吟誦了幾句酸詩,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洛懷珠聽清楚。
這種把戲,她從十一二歲開始就聽了不少,實在沒意思得緊。
她給想瞧熱鬧的阿浮一個眼神,想要裝作若無其事一般,徑直路過。
只不過。
有人不想讓她如願。
一朵色澤豔麗的美人紅從天而降,由她頭上落到懷中。
與此同時,一道略帶戲谑,滿懷風流的浪子聲,從右側高處響起。
“既見傾城色,怎能不斷腸。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