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過秦樓
第6章 過秦樓
樞密院。
離開垂拱殿後的張樞密使,繞到兵籍房辦事處,尋到一身淺紫圓領袍,黑色環帶束腰,長發高束以同色發帶捆綁,以白玉冠簪住的雲舒郡主。
她正坐在敞開的窗前,半點不懼料峭春寒,就着燭火埋頭審閱文書。
夕照殘存霞光與燭火交相輝映,照出她眼下一片濃密的陰影,也勾勒出半邊并不算柔和,卻美得另有一番滋味的側臉。
聽到張樞密使的腳步聲,她也不緊不慢,并不擡頭。
“唐副承旨。”
雲舒郡主将文書審完,落定,放到左手邊,才擱筆擡眸,露出一張濃眉深目的英氣臉龐。
她伸手取了新的文書攤在桌上:“張樞密使有事兒?”
論官位,她是樞密院屬下十二房中兵籍房的副承旨,才正七品,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論爵位,她是郡主,算從一品,自先帝那時起,便已有封地食祿,哪怕是見了正二品的官,也不必低一頭。
“聖上方才召見我與謝侍郎,讓我們多注意後日墨蘭先生在下松園舉辦的雅集。”張樞密使也不兜圈子,直接說明來意。
雲舒郡主重新垂眸,細看文書:“與我何幹。雲舒不過小小一個副承旨,主責是掌行諸路将官差發禁兵、選補衛軍文書①。京畿護衛諸事,自有六大廂軍與禁衛軍掌管。”
張樞密使背起手:“唐副承旨的武功好些,六大廂軍與禁衛軍向來不合,要是發生了什麽意外,只有你能夠快速請援軍。”
雲舒郡主輕笑一聲:“謝景明在,我不去。”
張樞密院頭疼。
謝侍郎和雲舒郡主本為表兄妹,驸馬爺是謝家小叔子,兩人與前任左仆射家女郎林韞交情匪淺,三人一度被譽為“京城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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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紫宸門事變,左仆射一家涉嫌謀害先帝,當場被今上誅殺後,聽說林韞那丫頭曾經逃出生天,先後前往公主府、謝家求助,卻無門而入,被現任右仆射沈昌于雷山寺誅殺。
據說,雲舒郡主為此和大長公主吵了一架,也跑到謝家揍了謝景明一頓,在謝景明背叛恩師林伯謹,親手幫聖上寫下左仆射問罪書昭告天下,構陷恩師好友王昱年兩事後,徹底與他決裂。
此後二人再相見,那眼神都能打出火花來。
“唐副承旨,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不得已,張樞密使只能生硬丢下這麽一句話。
墨蘭先生舉辦雅集,京中才俊大都彙聚,可以說他們大乾朝的希望都在一處了,不謹慎哪裏行。
聽得此言,雲舒郡主嗤笑一聲,頭也沒擡:“屬下領命。”
張樞密使站在原地,看了她半晌,終究嘆氣離去,融入昏沉暮色中。
殘陽已落,餘光盡收。
謝景明的馬車從州橋過,入南門大街,再東折入巷,回到宅邸。
大宅門前,兩個仆從正灑掃臺階,見了他趕緊将掃帚靠一邊,躬身行禮。
“侍郎回來了。”
謝景明沒下馬車,只是透過車窗,看了一眼滿地的爛菜臭雞蛋:“嗯。掃完便回去歇着吧。”
“欸,是。”
此二人是新來的仆從,行事頗為拘束。
謝景明讓車夫繼續驅馬,從二門直接入內院。
剛下車,挂在馬車上的氣死風燈還沒取下照路,就有一柄閃爍着月色的利刃,朝他刺來。
謝景明提起官袍衣擺,微微彎腰躲開馬車棚頂延展出來給車夫遮陽的木板,擡腳踩下腳凳,安然落地。
叮——
院牆裏跳出一個黑衣護衛,将利刃攔住。
車夫摘下懸挂的紅色桐油紙氣死風燈,遞給謝景明。
謝景明接過,擡腳跨進護衛打開的二門,直入內院小徑,慢步走回書房。
由始至終,他和車夫都不曾看過刺客一眼,顯然早已司空見慣。
院子裏,四下漆黑,沒有點燈。
守着書房的護衛從檐下跳落,接過他手中燈盞,恭敬立在身後。
謝景明拿出鑰匙,開了書房門,拿回風燈,點燃長案旁的立地燈燭,再将風燈吹滅,放置長案上,拿過細竹燈罩,重新罩上立地燈燭。
他收起打火石,坐到柳木圈椅裏,将長案上堆疊的公文拿過,開始就着昏黃燭火,繼續處理公務。
燈罩下,燭芯輕微顫動,照亮一室寂靜。
書房很大,卻算不上寬敞。
以端坐中軸的謝景明算,其身後一排胡桃木書櫃,本 資源 由滋源君羊 已無二 兒七五兒吧椅 收集右手一側更是密密立着五個幾乎到頂的高大胡桃木書櫃,書櫃之間,只能容一人正身而行,哪怕是窗臺邊上,也沿着牆面擺下一排藏書矮櫃,櫃子上放着竹紋瓷桶,裝滿卷軸。
左側倒是擺了炕案和蒲草涼席,席上擺着一張會客案幾,只不過鋪了蒲草涼席的一邊都被竹簡集櫃包圍,櫃子上也堆了書,只有靠近炕案一側,擺了個山石盆景。
半點華貴不見不說,家境好一些百姓家都有的挂畫、熏香、插花都沒②,連素雅也談不上。
只能誇一句整潔。
待到公文消下一半,謝景明才提筆另寫了一些東西,開口喊來護衛:“長文、長武,幫我采買上頭的物件,明日修沐,随我回謝家一趟。”
護衛長文、長武雙手接過:“是。”
謝景明回房換了一身常服,吃過飯後,又繼續回到書房處理公務,直到三更天才沐浴更衣睡去。
月斜西山,曙色未露。
謝景明已晨起梳洗妥當,坐在露水未幹的院中用早飯。
等到天際泛起魚肚白,他便坐上馬車,往保康門出,向陳州門方向去。
謝家三代都住在陳州門內大街一帶,哪怕後來家中小叔當了驸馬爺,也未曾攀附過富貴,一直安于清貧,是京城出了名的耕讀之家,家宅門前匾額,亦是提書“耕讀傳家”四字。
字體勁瘦有度,可見其清俊風骨。
這個時辰,街上行人尚且不多,稀稀落落,只有小攤和店鋪傳出袅袅熱氣,氤氲街巷。
謝景明避着耳目,敲開謝家側門,禀明來意。
看門的老仆很是為難:“謝郎君莫要為難老漢,老爺說了,他不會見郎君,禮也不必收,咱家都有。”
“福伯,湛不在雙親跟前伺候,已是不孝,些許吃食用品而已,收下無妨。”
湛,乃謝景明之名。
景明只是字罷了。
兩人推讓之間,綁在一處的錦盒散落一地,滾得街巷都是。
謝景明愣了一瞬,下意識側過頭看滾落的錦盒。
福伯撇開眼,狠下心,趁他不備将門關上。
春日晨風吹拂過,卷起謝景明青色衣擺,料峭寒氣從寬大袖口鑽進。
他緩緩蹲下,竹紋袍子拖到青石板上,将禮盒重新撿起疊好包紮。
長文、長武伸手要幫忙,被他擡手制止。
他獨自一人慢慢将東西重新紮好,擱在門邊扶穩,對着斑駁木門鄭重行了禮,才向西行,走出巷子。
巷子盡頭,車夫靜候着,等謝景明一上馬車,便驅車離開。
咕嚕——咕嚕——
巷子另一端。
“懷珠阿姊。”阿浮撩開車簾,提着手中油紙包跳進馬車,“這鹵肉可真香。”
她捧着紙包深吸了一口氣,嘴裏止不住生津。
洛懷珠卻異常的沒有理會她,而是撩起半邊細竹簾子,厲聲對外喝叫。
“哪裏來的小賊,竟敢當着主人家門前偷東西!”
阿浮吓了一跳,差點兒将手中油紙包丢掉,虧得她眼疾手快接住了,放進一旁籃子裏。
謝府側門想要将錦盒拿走的市井無賴,也被吓了一跳。
然而錦盒的東西價值不菲,他們吃過其中好處,并不想輕易放棄。
看清楚馬車上只有一個趕車的年輕小夥,車上也只有兩個年輕姑娘的身影,他們膽子壯了起來:“哪裏來的小娘子,我勸你們不要多管閑事。”
洛懷珠将簾子全部拉起,看向一衆五人。
她臉上帶着珍珠垂墜的茜雪紗面巾,只露出蛾眉曼睩,如同薔薇凝香薄煙生,帶着明麗照人的美。
市井無賴愣住了。
“齊光。”洛懷珠對轉着馬鞭的年輕車夫道,“教訓一下,別引人注意,再将禮盒拿來。”
百無聊賴的齊光,喊了一聲“得令”,雀躍跳進窄巷中,把人逼入死角胡同,挨個揍了一頓。
“阿浮。”洛懷珠将車上糕點塞進阿浮嘴裏,“辛苦你再跑一趟,幫我去鹵肉店旁邊的店鋪,随便買些什麽東西,用六個最好的錦盒裝好綁好,拿回來。”
不明所以的阿浮,照着辦。
等齊光教訓人回來,阿浮也拿着新買的錦盒上了車。
洛懷珠讓阿浮幫忙将兩份錦盒裏面的東西,調轉過來,重新包好。
“啊?”阿浮嚼着桃花酥,有些不太明白,這般折騰,到底為何。
等到東西重新紮好,洛懷珠遞給齊光。
“齊光,将東西送去剛才那戶人家,就說是揚州的謝夫人托我們送來的,其餘不必多說。”
齊光拿着錦盒,快步走到謝家側門前,敲響木門。
“誰呀?”門內傳來福伯的問話聲。
“揚州的謝夫人朋友。”
吱呀——
側門打開,福伯臉上滿是驚喜。
“可是揚州王家人?”
“是。這是謝夫人托我們送來的物件,老人家請收好。”
“欸,好好好。不知主家是誰,待老漢入內……”
“不必客氣,我們還有要事,先行告退。”
齊光說着,就要拱手施禮離開。
福伯将他拉住,從懷裏拿出一只小盒來:“小哥,你拿這盒糖去吃。”
茶都沒一杯,真是太失禮了。
齊光怕他追問主人家,趕緊接過,快步回來,跳上馬車前室橫板,朝福伯點頭致意,便拉着缰繩離去。
福伯出門快走幾步,想要看清楚馬車上标記,瞧瞧是哪家,卻什麽也沒瞧見。
唯見細竹簾子後,晃動着一個側身往外看的婀娜影子。
福伯不知怎的,心裏一跳,不經思索便跑出巷口,停下腳步,引着脖頸目送馬車向東遠去。
旭日已起,搖動着爬上半山,露出一輪金光。
車馬漸漸沒入金光中,縮成一小點,再不能瞧見。
福伯不知,簾子縫隙間,有雙眸子一直不舍,往後瞥去,瞳孔中有初陽自簾縫墜落,攪出一片細碎斑駁的光影。
那光影裏,有他。